日常一则
一日风雨欲来,清晨我醒的早了些,处理完晨务便漫无目的沿着一条石头小路走,看着脚下郁郁葱葱的青苔,打算走到哪便先去哪里躲躲雨。谁知抬头一看,竟是后哨院。
来都来了,也只好进去看看,何况就要下雨了。我这样想着,便施施然推开了门。
院中有两个抱着卷宗的暗卫,见了我立刻迎上来:“不知少主到访,属下去请风林大人来接。”
我赶忙拦住他道:“不必叫他。这段时间后哨事情办的不错,前日赏的银钱都收到了么?”
一人回道:“后哨众人均已收到,是风林大人亲自分下的。谢少主赏。”我见他言语诚恳踏实,对风林多有敬意,不自觉带上了笑,朝他俩挥挥手:“不耽搁你们了。给我指个路,我去看看风林。”
风林在后哨有一个单独的小庭院,是原来吴极留下的。那两个暗卫说,风林极少回暗卫房,大多时候都住在这里随时办公,即使半夜有情报进来,他也会披衣处理。我叹口气。原本我担心还会有人因为他原来的事找他麻烦,如此不分昼夜,难怪后哨众人也都服他。
还没进院子,便听到刀剑破空的声音。小院的门并未合上,我看了两眼,便笑吟吟地倚在门框上抱着拳,一脸严肃地欣赏起来。宽大的衣服系在腰间,裸露出的脊背骨骼漂亮线条流畅,一张一弛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高高束起的头发随着剑气而动,目光凉薄更甚于剑光。
可极少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心热的人——不过我也不想有第二人知晓。
恍神间,疾风骤起,冷光一闪,一柄长剑骤然停在我面前。“主人?!”他看清是我,手足无措地收回兵器慌忙跪下。我饶有趣味地在他身上逡巡,他对上我的目光,迟疑地拽起衣角,不知道该不该穿上,数次拿起又尴尬地放下,最后像失足少男一样将衣服挡在胸前,小声道:“属下并未看到主人,属下——”
“你怎么每次见我都不穿上衣?”他睁大眼睛,被我堵得脸更红了,嗫喏着憋不出一句话。
很可爱,比千叶的糙汉子可爱多了。
我抬抬下巴示意他随我进去。不大的屋子放了一张床、一排书架、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和一把小椅,角落里堆满了书。他在院子里擦了身体披上衣服匆忙跑来,关切地问:“您是来视察吗?属下带您去看看。”
“不着急。”我翻翻他桌子上的文书,意外地发现批改字迹清晰挺拔,便道:“字写的不错,原先练过?”他不好意思道:“是,原来在傅府时学过一些。”他提起这个,我来了兴趣。他从前的事我所知甚少,我两手一撑跳上桌子,仰起头盯着他狭长凌厉的眼睛。
屋外下起了雨,潮湿冰冷的水汽带着苍翠的绿意阴湿干燥的纸窗,缠上我微红的指尖。屋内的烛台已经燃尽,黑暗中,他颀长的身体立在我面前,暖暖地散发出热气,驱散了四面入骨的寒意。我抬手捏住他的下巴,他的头被迫低下,整个人环住我。我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那,那些事情,是不是也学过?”
他就像奋不顾身扑向烈火的飞蛾,我愿意看他那一瞬的灿烂,却在光芒消失后,后悔没有拦住他。
或许让他远走高飞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瘫倒在床上失神地大口喘着气,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发愣。激情褪去,我无法处理我的思绪。我给他起的名字,是为了母亲,可是现在他在我心里,似乎真的有了与亲人一般的联系。他是一个奴隶,一个外族,而我的前路充满意外与残酷,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我前进路上的亡魂,又或许,他会为了权力或者自由杀了我。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干一件极危险的事。
“您的头发乱了。”他费力从床上起身,松松系上衣带,不自然地一深一浅地走过来。他在我身后,拆开我的发饰重新拢在手里,依照原来的样式将头发挽起。我冷淡地挑挑眉:“你还会做这个?”他轻轻笑了一下,手上动作轻柔小心:“属下学过的。”
他动作很舒缓,呼吸轻轻拍在我的耳侧,弄得我痒痒的有些犯困。我无意识地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间,好像还在小时候。早上淅淅沥沥地下雨,我就躺在母亲身边,让她把我还不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末尾绑上各样的珍珠宝石坠子。这种温暖让我害怕,它不属于千叶,至少永远不属于我。
我一边揪着衣角一边说:“乌肆怎么样?”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乌肆大人警惕性很强,无法近身跟踪。我们只好监视他与商部兵部的来信。一有消息就会报给主人。”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会嫁给乌肆。”他手上动作一顿,我装作毫无察觉继续道:“如今不需要了。如果商部对我继位一直有意见,我会考虑招一个大府的公子入赘——”
“主人三思!枕边人的异心更是防不胜防,您何必——”
“你知道就好。”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看。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他的失态只是一瞬间的颤抖,我甚至以为那是我的错觉。他拿起发簪埋进我的乌黑的发丝,簪上装饰的玉石,末了理了理细碎的额发,直到再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才状作平静慢慢起身跪在我脚边,轻声道:“属下明白。”
这于他,似乎是很难堪的事。但是他应该懂得,我无法给他一个位置,权力,成见,过往的岁月,迢迢长途,恐怕穷极一生他也无法走到我身边。既然如此,我就不会选择他。
“风林,”我伸手抚摸上他的面颊:“你很聪明。”他闭上了眼,忍耐了很久,而后微微仰起头,极温柔也极认真地说:“将来主人选中的,一定是天下最好、最好的男儿。”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神,心中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感,越来越痛,好像要把麻木的身体彻底撕扯开来。我似乎并不愿意承认,我真的动了感情。
风林,或许你不知道,其实没有这样的人。人们可以用权力金钱伪装自己,却没有人能在情感上撒谎。贵族往往对真情不屑一顾,他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奢侈的东西。而我只是凭借着私心给了你一点机会和施舍,我对很多人这样做过,借以得到我想要的利益。可是为什么,你要这样奋不顾身呢?
我把他搂起来,背对我趴在桌子上。难以解决的事,往往可以通过□□、烈酒、烟草来麻痹忘却。直到所有人都臭烘烘地欲望横流,然后死亡,然后消散。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大概担心有人察觉。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你,觉得你奇货可居,可以替我做肮脏危险的事,仅此而已。他紧紧地按住桌子,手背绷起青筋,束起的马尾早已散乱,长发丝丝缕缕披在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在剧烈的抽搐和颤抖中,我捂住他的眼睛,而我的手掌,早已浸满了泪水。
?
我衣冠整齐地离开,只留他一人收拾残局。
那天之后,我们很默契地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也从未让第三人知晓。他比之前更加沉默了一些——不过只是在某些时候。我不愿去细究他的想法,这对我来说是奢侈的事。在我以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结局时,不久之后发生的一场变故却永远地改变了我们的轨迹,让事情走向我从未预料过的方向。
许多年后,在一次我与枫栏若霖的闲聊中(那时她已经嫁给中原的秦府少主了),她提起风林的一些旧事。
“那时候我父亲本准备令那些刺客自生自灭,就将他们全数交由一个得了咳疾的狱长看管。我偶然在其中看见过一个像狼一样漂亮的小孩子,身上不少伤,同行的那些孩子见狱长喜欢他,也推他出去受刑背锅。我心软得不行,只是我一个小姐是无权干涉的。没想到那小孩子狠辣无比,竟将那肺痨鬼活活勒死了。肺痨鬼没吃成,最后落在了你手里。”
我有些惊讶。彼时我根基牢固,有些事再不需要隐藏忍让,便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朝我啐了一口:“还不是你!那时我三番五次来找你你不见我。有一天你说让我在外间等你,我一等就是两个时辰,我不耐烦了便从小门溜出去了。谁知傍晚回来时正从小门碰上出来的风林。我瞧他那样,便好好揶揄了一番。”
“之后呢?”
“之后他把我请到廊下隐秘的地方,求我一定要保密。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我是觉得,他能得到你的庇佑,也算是他的福气。”
福气吗?
当时我极力忽略的,现在想起来是那么残忍。他把一切都给了我,甚至百般隐藏这段关系,我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陷在近乎疯狂的争斗中。
他不是自轻自贱的人,即便在枫栏那样的环境中,他也会拼命求生。
是千叶折断了他。是我没有好好对他。
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并且在沉寂了很久的时刻,再次见到天光后,分崩离析。
风林,我好像,喜欢你。我好像,爱你。
我也好像从未承认过。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也一直在伤害你,我好像没有办法。
如今,会不会太晚?
我们却早已万劫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