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千里寻妻
“你要离开千叶？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无奈地向枫栏撇撇嘴：“我是认真的。”
距离风林离开千叶已经五年了。五年间我做了所有的努力，兴建学堂、改革赏罚制度、扩大经营，希望让千叶变成一个人人能视其为家园的舒适之地。我仍旧会每天想起风林，而且过往的细节在时光的沉淀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发现曾经我极力否认的某些萌动，如今看来却是不可磨灭的。我后悔放他离开，但是在听到枫栏带来他的消息时，又怅然若失。
在草原上，他确实自在了许多。
“为了风林？”枫栏不可思议地蹙起她精心描绘过的眉毛，停下了手中的针线。“你简直比秦昇还疯狂。”
秦昇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且甚是单纯，简直不像中原大家族出来的公子。枫栏总是和我抱怨，要是没有她把关，秦昇被人卖了还得给人数钱。不过她虽然嘴上说，我们心里也明白，枫栏女子地位不高，她嫁给秦昇这样善良而有家世的人，已经算是最好的选择。
“千叶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们这些小府还想跟着分一杯羹——你若走了，岂不是又乱成一锅粥？更何况，刚刚推行的学堂还不稳定，除了你谁还能保证女孩子能读上书？再者说，你想选谁当下一任家主？你就能保证他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枫栏见我不说话，便继续道：“或许你不愿意听，那些年风林怎么为你出生入死我们都看在眼里。不过你若是为了他放弃这一切，确实不值得。你便找个容貌性格相似的养在身边，解解乏算了。”
我知道，枫栏说的大概也是千叶所有拥戴我的人的想法。如今千叶日益向好，我贸然离开不知道又要出多大乱子。枫栏是个精明的人，总能找出得到最大利益的解决方法。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风林最近怎么样？”
枫栏头也不抬，认真地缝制着她刚满三个月的孩子的衣服。“挺好的。只是不能长时间骑马——不过有牧民帮衬，也没什么大碍。”
老是避重就轻，我暗暗唾弃她。于是我轻咳两声，“那，那方面呢？”
她装傻：“哪方面？”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看。”
她慌乱地放下针线站起来，“你难道真要去找他？”
我无奈拉过她的手，轻拍两下。沉吟道：“我的确要去一趟——只是看看他，很快就回来。”枫栏看着我，满是不解地问：“那边离千叶迢迢千里，快马加鞭也要六七日才到，且不说草原辽阔难辨方向，气候更是难以适应。你如何能去？”
我起身拉她坐下，狡猾地笑笑。她面无表情道：“你又要出什么馊主意？”
“这不，马上出巡的日子到了，”我看着枫栏认命地闭上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能不能顺利溜走，就包在你们夫妻二人身上啦！”
月末的祭祀很快结束了。自从我下令将神像砸毁，祭祀几乎成了一种过场，一整晚我们都在吃饭喝酒聊天，不成一点样子。第二天所有人都醉醺醺的，清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主上呢？”
“你看看几时几刻了？早出门了！就知道喝！都没送一送主上……”
这时候我已经混进了秦昇的商队，踏上了前往西北草原的路程。
商队的目的地是一处乡镇，到这里送完货物，多数人就回去了。只剩下枫栏选的几个贴身护卫与我一起。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我给我带路，一方面也是怕我沉溺温柔乡，就此不回来了。我们在一个傍晚抵达了乡镇。护卫说，从这里到草原牧民们的居住地至少还要一天时间，且路上几乎没有歇脚的地方。草原气候多变，一旦出发，就要一刻不停，直到看到牧民的羊群方才安全。
我估摸着时间，觉得还是越早回去越好，免得给枫栏太大压力。于是我对他们说：“你们就留在这里等我，我今晚便动身。”
草原的夜很冷很冷，那是一种干冷，不像千叶终年潮湿。北风在耳边呼啸，四周只有马蹄声、风声和我的心跳声。辽阔的草地上只有一条跑马的土路，远远地延伸到漆黑的天际，好像怎样跑也看不到尽头。风林说，他依稀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草原被傅府买走的。的确，他长得并不像中原人，好像他生来就属于这样天地苍凉的原野，这里风云变幻，生命过于渺小。有的人在暴风中丧命，有的人在酷雪中被冻死，有的人迷失了方向，就这样消失在了茫茫天际。
风林却想回到这里。他说，这是他的家乡。
我紧紧地裹了裹身上的衣袍，脸已经冻得僵硬没有知觉。双腿发麻，大腿内侧辣辣地痛——可能已经磨破了。不过这也让我保持清醒，免得撑不住睡着了从马上摔下去。
这里无高山，灯火也稀少，整片的星空格外震撼漂亮，像风林的眼睛一样。
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千叶却并不能让我心安。在那里，就好像一个坟场，埋葬了许多我的寄托和期许。但我不得不留在那里，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我也希望让年轻的柏诸人不再重蹈覆辙，也算是，对过去的交代。
而我明白，只要有人在，斗争生生不息。
唯有星辰永恒。
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远地我看见一群白色的帐篷泛着金色的光。帐篷离我越来越近，偶尔听到羊的一两声鸣叫。几个穿着长袍的人正在帐篷前来回走着。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慌。好像哪个人一转头，就会看到我，就会唤出我的名字。
我使劲勒住缰绳让马停下，它提起前蹄发出一声破空的嘶吼，然后在原地踏起步。远方，太阳越过天际线，金黄色的光线瞬间穿破时空照耀到我的身上。我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眯起眼睛向帐篷处眺望。
敞篷前，一个人听到马蹄声，背着光芒转过头看向我。
脸颊发烫，心如擂鼓。
风林？
我在心里小声叫着。那人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走了过来。他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起来。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我面前仰头凝视我。我几乎反应不过来，他穿着异族的长袍，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手臂。他看着我，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风林？”我试探地叫道。我声音很小，几乎要被风声盖住。一方面因为我的脸已经冻麻了，一方面因为，他比我印象中的风林黑了许多，显得瞳色更浅了，也更瘦了。
“主人——”他刚一出口，我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搂住他。他反应了片刻，也紧紧抱住我。
壮实了不少，我欣慰地想。
“路远难走，您怎么一个人来了。”他哽咽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拍拍他的脊背，那种慌乱感在他抱住我时已经荡然无存，我笑着说：“只是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我牵起马，拉住他宽大的手，他不好意思地虚虚握住我，领着我走向帐篷。每隔一小会儿我就抬起头看看他，他就低下头，出了一手心的汗。终于他受不了了，“您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安置马匹。”说完牵过马，一溜烟就走了。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他一回来，我就单刀直入：“你说曾经要告诉我的话，是什么？”
我好像戳破了他的心思。他不回答，反而低声问我：“您又为什么还来找我？”
我微笑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想——”
“我，爱您。”他仿佛用了极大的勇气打断我，生怕自己再也说不出来似的。我感觉很惊讶，原先他可没有这种勇气。他看着我的眼睛，无奈一笑。“本来觉得，再也不会相见了，不让您知道的好。这么多年，您也没有瞧出来过——况且，对您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接着说：“您来做什么？经商还是结盟？”
我摇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说过，你可以叫我阿苑。”
“你走之后，我想了很久很久，我整整想了五年。我觉得，”话到嘴边，才发现风林是多么勇敢。我深吸一口气，“我觉得，我喜欢你——也或许，我也爱你。不对，风林，我爱你。”
他没听懂似的，一副懵懵的样子。我只好继续说：“我无法停留太久，过段时间我就要回到千叶。很抱歉，只能陪你一段时间。”
他迟疑地开口。“阿，苑？”我觉得他的反应慢得好笑，开心地点点头。“我不是没有，没有想过。我有些不敢相信，我——”
“小孩，那就是你的日思夜想的妻子？”一个老汉乐呵呵地冲这边喊道，手里还洗刷着一些皮具。风林听到“妻子”这两个字，瞬间结巴了起来。我就拦下他，高声应道：“没错！我家离得远，跑了千里的路才找到他。”
我笑嘻嘻问道：“现在呢？有没有真实一些？”“这么不容易，一定好好地多呆几天快活快活！我给你们宰羊炖肉……”老汉的声音渐渐消散。风林红着眼睛看着我，我仿佛掉进了他的眼睛里。泪水从他眼中滴落，他却蓦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比阳光还耀眼。他轻轻搂住我的肩，“阿苑，我陪着你。”
当初我放他自由，如今他真的，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当我正欣喜于风林的变化和帐篷里传来的阵阵肉香时，风林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他。他看着我的脸，摸了一下长袍的衣襟，什么也没摸出来。就直接抬起袖子在我鼻子下面擦了擦。
我才意识到冻了一晚上，我的鼻涕黏在了脸上，而我并没有感觉到。
旁边的姑娘善意地笑起来。我囧得遮住脸。“这里风大天寒，不及时擦掉皮肤会裂开。”他轻柔地说。
好吧。我看着他关切的眼睛，冥冥中有种预感，这只是一个开头。我奇幻的草原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