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逝水
诸伏景光用新剪下的月季花插在柳条上编成了一个花环，他记得很清楚，去郊游那天，他也给有里编了一个这样的花环。
七岁的女孩子带着月季花环，长长的麻花辫垂过肩膀，她笑起来的时候景光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她是那么的可爱，他是那么的喜欢她。那天他们玩的很开心，直到黄昏时她腹痛难忍，被老师抱起送往医院，花环跌落在地上，景光站在原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个地方蓦地空了，他好像意识到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弯下腰捡起了花环，在医院里等待，想等有里醒了就把花环拿给她。
可是她却再也没有醒来，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照片旁摆满了白色的花圈。
父亲说有里不会再回来了，景光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到家之后要跟爸爸道歉，他不知道她的父亲有没有等到那句道歉。
花环放在冰冰冷冷的石碑上，妻女山多雨水，山中湿冷，石碑从下蔓生出绒绒的青苔。
景光坐在墓碑旁的老树根上，拿起吉他，弹起了他最喜欢的歌。
“我曾经追逐野兔的那个山冈
我曾经钓小鱼的小溪流旁
那情景至今我依然难忘
梦魂牵绕呦我的故乡……”
旧日的记忆在重新踏足这片山冈时再度苏醒。他闭上眼睛，童年时吹起他黑发的风在一起吹开他额前的刘海和轻薄的汗水，树叶沙拉拉响着，伴随着潺潺流动的溪水。
在记忆深处，有个女孩子笑着跟他拉钩，说要永远和景光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要分开。
“故乡的父母是否安康
昔日的朋友别来无恙
经过了许多的风风雨雨
梦魂牵绕呦我的故乡……”
泪水滑落，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唱到最后的乐章已是泣不成声。他停下来，睁开眼睛，葱茏的树冠在日光下招展，在他身上投下浓郁的树影和跳动的光斑，就像时光回溯，他沿着那条长河走向记忆深处，望着发光泛旧的胶片，任由泪水滑落，打湿了脸颊。
如果她还在的话，他会和她分开吗？他还会来到东京，认识降谷零和月歌青城吗？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爱上那个只把他当成好朋友的女孩吗？
他不敢回答，害怕自己给出否定的答案。
八年了，他们三个人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在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里诸伏景光都和降谷零、月歌青城待在一起，他们两个早已经成为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跟他们比起来年幼时一起许下诺言的女孩就像岁月长河里的匆匆一瞥，他把她收进心底最深的角落，不会打开，可是也不会忘记。
他们，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
人生总有各种各样的遗憾，就像初七的蛾眉月那样难以圆满，可它高高地挂在天上，你又有什么办法。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诸伏景光这样想着，沿着小径又走来了一个人。
“那是……诸伏同学吗？”
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子走近，看着那对斜斜扬起的眼角，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景光仔细辨认过她的眉眼，小心翼翼地问：“是上原同学吗？”
“答对了！”上原由衣笑了起来，“你也来看有里吗？”她说着弯下腰，把手里拿的一束奶油雏菊放在了墓碑前。
景光点了点头。
“她看到你来一定会开心的。”由衣说着，好像又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光。那时候才刚刚升入小学，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印象格外深刻吧。那时候她和有里是好朋友，她记得有里会常常提起景光，每当提起他的时候脸上就会露出羞涩而又喜悦的笑容，就像枝头甜蜜的红果子。他们那时候还太小，就算真的有过什么，也都随着女孩的逝去而夭折了吧。可是景光还记得她，还会来看她，那段朦胧情愫也算是有了一个结果，不会变得虎头蛇尾，有始无终。
看到景光低着头，眼角带着泪痕，由衣忙换了话题：“你和哥哥一起回来的吗？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告诉我和小敢。”
“昨天。哥哥今天有别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到敢助哥家里拜访，请敢助哥见谅。”
他还是这么拘束，谦逊有礼的样子，真不愧是那人的弟弟，说起话来都这么见外。由衣忙说，“哪里哪里，小敢要是知道高明哥回来一定会按捺不住跑去找他的。高明哥今天有事的话，我们明天再去拜访。”
景光应了下来，两个人一起下山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小时候的同学和朋友。他们读书时其实没有很熟络，只是因为大和敢助和诸伏高明的亲密关系才有了一点交集。他们在山下分手，由衣嘱咐景光一定要告诉高明，小敢那家伙明天一定会跑去找他叙旧，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景光回到家里哥哥还没有回来，他中午大概要留在亲戚家里吃饭。青城在厨房煮奶油炖菜，大概没想到景光会回来，有些措手不及。景光说了声没关系，从青城手里接过了锅勺。
“你去哪了？”她看着男孩红红的眼睛问，“是不是老同学欺负你了？”
“没有。”景光侧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山里风大，迷了眼。”
这种谎话怎么骗得了青城，他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过。她扯住景光的袖子问，“你跟我说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人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吧？”降谷零抱着课本走进来，把景光从青城手里扯出来挡在后面，“他在长野的朋友你又不认识，老同学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见到了激动得掉眼泪不行吗？”
青城抽了抽嘴角，她不晓得这阵子两个幼驯染是怎么了，诸伏景光有意无意地躲着她，降谷零讲话冲得就像吃了枪药，真是男大不中留，弟弟长大了一个两个的都开始讨厌姐姐了。
降谷零勾着景光的后颈，压低了嗓子问他：“你是不是因为失恋偷偷跑出去哭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景光把他推开，这两个家伙怎么想象力一个比一个丰富。想到由衣说明天要来，这事大概也不会变成秘密，既然不解释比解释还麻烦那还不如把事情说清楚。“我一年级有一个好朋友，我们去郊游的时候她阑尾炎发作去世了。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早上到妻女山是去看望她的，你们两个不要乱讲啦。”
青城愣了一下，脱口问出来：“女孩子吗？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讲过”
男孩的身体无意识地发出了战栗，他退后一步，避开的目光被当时的惊惧填满，背着身喃喃，“啊，这有什么好讲的……”这么可怕的事情有什么好讲的？
降谷零察觉到景光的反常，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让他联想到了父母的死亡。其实他也只是知道景光的父母被人杀害，却并不了解其中的细节和残忍，他从来没有讲过这件事情，每一次想起都会被恐惧打断，所以他们心照不宣地刻意回避着。降谷零忽然觉得高明不该带景光回长野，他觉得这里是他的家，可也是，他被困在那场噩梦里的地方。
“你就别再问了。”降谷零对青城说，她显然没有他这个侦探想得远，还没有想到那个去世的小女孩会跟景光的父母有什么关系。“人家都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讲的。”
见降谷零那张小黑脸又黑了几分，黑里还带着铁青，青城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是觉得很没趣，摘掉围裙走出了厨房。
她觉得那两个男孩好像都有点讨厌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吧，觉得不想再跟她这个笨蛋厮混在一起了。
男孩和女孩的友谊哪里会长久，大概长大后就走散了吧。
傍晚高明回来的时候青城坐在秋千上安安静静地看书，天边橘红色的夕阳变幻着，把她的脸映成半透明的金红色，高明很细心地发现女孩脸上带着两道泪痕，在夕阳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怎么了？”他走上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帕子弯腰递了过去。
青城接过帕子擦着眼泪，哭得更难过，哽咽让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像小兽的呜鸣，“因为我觉得这首诗很伤感，在夕阳下读起来就更加悲凉。就好像大家常说的热闹过后，曲终人散，为什么所有美好的事情到最后都会凋零？”她红着眼睛抬头望他，长长的眼睫沾着泪珠，像清晨蔷薇花瓣上沾染的露水。
高明拾起她膝头的线装书，是一本三国演义，卷首那页仍有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是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其实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的心境。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石火光，如水上泡。明明知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是身在其中，又如何能够做到不惊不惧，不悲不喜。
诸伏高明望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想起他小时候和弟弟在树下玩耍的样子，柔软的枝叶打下稀薄的树影，树干上绑的秋千维持不住他的重量。那时他总是站在景光身后，把秋千推得高高的，听着弟弟的欢笑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上去。
那时的秋千绳早已腐朽，昨天下午景光爬到树上又重新绑上新的，香樟树郁郁葱葱，粗壮的枝干已经能够承受少年身体的重量。
这中间又走过了多少年的时光？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恍若一声静静的叹息，诸伏高明收回目光，问青城，“看完了吗？”这样的结局再加上这首定场诗，怎么能不伤感呢。
青城摇了摇头，“看到诸葛先生病逝就没有再看下去了。”
高明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话，“人生有死，修短命矣。”可是这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残忍了。他把书还给青城，温和地说，“为什么不从头再看一遍？就像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样。”
青城望着他，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可以吗？”
“你要试一试才知道。”高明故作神秘地笑出来，“不过这一次不要看结局喔”
青城接过书，懵懂地点了点头。她从秋千上下来，跟高明走回屋子里，“高明哥买了什么？我帮你做晚饭。”
降谷零在家里学了一整天，觉得明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问景光长野有没有好玩的地方，还是去山里探险比较有意思。景光想了想，说可以带他去找群马县的好朋友，他们之前常常一起探险，还有一个秘密基地。两个人就这样约好了，可问题是要不要喊青城一起去？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在躲着青城？”降谷零敏锐地问。
“啊？”景光偏开头，想糊弄过去。
“就算你不跟她告白，也不能放任她追你哥，然后当你嫂子吧？”
景光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也觉得，我哥有很大概率会被她追到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知难而退，你要主动一点。”降谷零怂恿着，感觉自己比他还急。就是，既然自家的白菜一定会被猪拱，那为什么不让自己家的猪拱？
景光低下头，“可是我还没有想好。”
“没想好什么？你要是不喜欢她了干嘛还躲着她？”
景光没有回答。降谷零忽然想起来白天青城的反应，想起他忽略的事情，难道说景光跟那个去世的女同学，真的不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吗？
他觉得接下来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领域了。
诸伏景光身上其实藏着很多秘密，他在长野的事情，再遇见他们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和青城都一无所知。他们认识的景光也只是，小学二年级以后的景光而已。那之前他经历过什么，认识过谁，又喜欢过什么人，他从来都没有说起过，他们从未窥见过诸伏景光七岁之前的人生。
降谷零觉得他好像也没有资格再问下去。所有的事情，都要他自己想清楚了才可以。
晚上睡觉的时候高明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杯昆布梅子茶，在两人惊诧的目光里递给了两个准备睡觉的小朋友。
“虽然不知道景光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晚上还是要好好睡觉。如果想要跟哥哥谈一谈的话，我就在隔壁。”他说着，抬起手，轻轻落在弟弟头顶，有些笨拙地揉了揉他的软发，“景光可以随时过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