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份午餐
巧克力慕斯的香甜味道让钱来短暂忘掉“圣诞树”带来的烦恼。
黎伯说:“大家要留点肚子吃午餐啊。”
钱来认真点头,心想,原来每天这么好吃的午餐,都是出自黎伯之手。她弯弯眼睛:“好的黎伯。”
黎伯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习惯了小时每日敷衍的冷冰冰,突然来了个事事有回应的热情向日葵,他可真是太欢喜了。
张妈也笑得弯了眼,恨不得直接就让钱来住下,让家里变得天天像过年。
陈砚时安静地站在一旁,距离众人不到两步远,然而扑面而来的奶油甜香气令他微微蹙起了眉,他只好再度游离于热闹之外,变成高悬于天上的月亮,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无声的孤寂。
钱来眼睛又开始忍不住地去找他,她目光偷偷的,偷偷的,很是小心翼翼,却在视线落脚的那一刻,热闹突然没有了,世界变得极为安静。
这让她心里有点闷闷地难过。
难过无声地持续到了饭点,张妈热情地领着大家去吃午餐。
餐厅离得远,途经一条瘦长小道,小道靠墙一侧,点对点地站着一排独立的小四方长脚桌,桌上放着姿势造型都极为古雅的绿植,有文竹、蓬莱松、流泉枫、小盼菩提,以及六月雪。
往前连接后院,院内隔挡着的左墙处,有一扇另开的木质雕花窗,像极了手机镜头里的取景框,虚虚朝外看,能看见张妈口中那两棵极好看的柿子树。
那里,空气是能看见尘粒般的干燥,暖暖的红色立于万物凋零的秋,阳光陪着果子压低了枝头,在云不动的透亮天空里,风经过得很温柔。
踩过长长的石子路,终于抵达餐厅。
内里是极具东方气韵的环境,素净的色调雅致,中间一张颜色古朴的长条形餐桌,黎伯正站在边上,逐一往上摆放菜品。
每一道菜的摆盘都极为精致。
有乳猪拼盘、发财猪手、豉汁蟠龙鳝、白切清平鸡、酥炸生蚝、糖醋肉球、白灼九节虾、蚝油焖北菇、瑶柱粟米羹。
色香味俱全的九道菜,在芜市还有另个叫法,九大簋。
九大簋中的簋,在史书中有记载,是祭祀和宴飨时所用的食物盛器,南越立国后,簋由中原传至,被用作宴席时,最高礼仪标准的食物盛器。
九大簋渡漫漫800年历史长河,流传至今,其实早已无固定菜牌。
它里面所包含的菜式也随各个地方的节庆和饮食习惯而发生了改变。在珠三角,每个地区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九大簋版本,但它所代表的宴席规格之高,主人待客的诚意之高,这两点不会因任何而改变。
足以见得,黎伯对这次的小同学到访有多重视。
菜品逐一上齐。
日常中,每道菜其实都很常见,即便是阿妈不过生日,表哥不摆酒席,也都能随意就在街市吃到的东西,并无太大特别。
但此刻,它们整整齐齐的出现,尤其是那只表皮烤得酥脆焦黄的整只小乳猪,惊得三个小同学又是连连地:“哇——”
黎伯说:“同学们是想喝可乐还是果汁啊,果汁是鲜榨的。”
三人不敢有意见:“黎伯给什么喝什么。”
黎伯乐呵呵:“可乐有气,肚子胀得快,我们喝橙汁。”
三人纷纷点头,只有陈砚时要了一杯白开水。
吃饭时,座位没什么大讲究,陈砚时如往常般,依旧被黎伯和张妈左右夹击围在中间,而他们对面,由左往右分别是徐子谦、唐敏琪、钱来。
因此,钱来的对面,正对着张妈。
每个人面前都是满满的一碗白米饭,陈砚时只要了比小半碗还要少的半碗。
张妈今日难得不管他,正慈爱地盯着钱来,两手合拢,下巴搁在上边,一副“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女儿”的羡慕神情。
钱来吃饭很认真,装米饭的大碗和装菜的小碗排排站好,骨碟放在另一边,勺子在瑶柱粟米羹里面泡澡,筷子垫着瓷白筷枕在睡觉。
她在认真剥虾。
去掉虾头,壳,尾巴,一节一节,露出红白相间的肉身,点点酱汁,“啊呜”一口,鼓起嘴巴眯眯眼,好好吃啊。
再到米饭,把筷子抓起来干活,捉住胖胖圆圆的白色大米,一下关进口腔,勺子也不能懒惰,粟米羹甜甜,带有瑶柱独特的咸香,真的好滋又好味,啊天啦,烤猪猪的皮怎么能这么香脆哦。
还有还有,肥北菇真的好多好多汁水啊。
这是什么人间天堂,钱来幸福得快要原地升天。
这种乖乖缩在角落里快乐吃饭的正面教材,张妈恨不得立马请摄影师团队跟拍下来,制成影片,每到饭点就给陈砚时无限循环播放。
突一声叹气,真是恨铁不成钢。
反观陈砚时,他的筷子一定很疲累,米饭是按颗粒送进嘴里,虾不想吃,猪不想吃,鱼不想吃,煎炸油腻通通没一个想吃。
却又不得不吃。
食物送进嘴里,每一个都要拖延时间地嚼够180下。嚼到张妈受不了,埋怨说:“我的祖宗哦,树懒都没你慢。”才肯罢休。
黎伯往陈砚时碗里递上剥好的虾,转头对小同学们说:“下次你们再来,有什么喜欢的菜就提前跟黎伯说,黎伯在家做好等你们来。”
三人点点头:“好。”
又:“谢谢黎伯。”
黎伯:“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谢不谢。”
张妈往钱来碗里添菜,转而对着唐敏琪和徐子谦说:“另外两位小同学你们自己来啊,太远了我顾不到,不好意思哦。”
徐子谦和唐敏琪点头,表示完全不用张妈管,并说:“谢谢张妈,我们自己吃就行。”
钱来也说:“谢谢张妈,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张妈多久没体验过这种快乐夹菜的感觉了,哪里会放过,对着钱来无限散发慈爱:“没事,张妈喜欢看你吃饭。”
钱来有一点点地不好意思。
张妈突然说:“哎呀,我这个老木头一样的脑袋,小时前脚刚给我说完你们的名字呢,我这会儿又全都给忘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黎伯也说:“对对,光记得有个叫恭喜发财了,真是抱歉抱歉。”
钱来:“……”
张妈再度问起三人的名字。
他们把筷子放下,排排坐好,像上课回答老师问题那样,先由徐子谦来。
徐子谦说:“我叫徐子谦,谦是谦逊的谦,家里希望我能‘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所以取名子谦。”
张妈和黎伯点点头:“很有寓意的名字,我们就叫你小谦吧。”
唐敏琪接着讲:“我叫唐敏琪,敏是聪敏的敏,琪是王字边加一个其中的其,琪有美玉的意思,爸爸妈妈希望我机智聪敏,也觉得我如玉一样珍贵。”
“哎哟不得了哦,”张妈和黎伯再次点点头,夸赞道,“敏琪真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了,你是小琪。”
到了钱来。
如果说刚刚的愉悦心情是冒泡泡的可乐,那现在可乐一定加了满满一杯的冰。
凉透心。
钱来原本绷直的背脊下意识弯下来,呈保护自己的姿态,手指抓着小裙子的边边,艰难地开口说:“我叫钱来。”
这一刻她内心煎熬,因为实在编不出一个很好的关于“来”字的美好寓意。
她眼神变得落寞,关于“圣诞树”的难过再度袭来,仿佛她就是羞耻本身,因而赶紧把眼里的彩灯关掉,让自己变得黯淡又失去光彩,做一根不配拥有名字的木头:
“我……”
她无不难堪地抿抿嘴,说出的话却是真诚:“我的名字没有特别的含义,就只有字面的意思。”
“就是,有钱……来。”她尴尬笑笑。
空气有一秒钟的安静。
张妈和黎伯明显愣了一下。
这种下意识的反应令钱来感到难过,有太多太多这种时刻了,因为不够漂亮的名字,她再度成为了“话题的句号”,变成了不配拥有下一句的终结。
她明明知道的,张妈和黎伯并无坏心,可为什么还是这么敏感,是因为名字的期盼不是她本身么。
她强迫自己牵起嘴角,也只能笑了。
然而陈砚时却在此时说:“很好啊。”
突然而来的三个字,像突然把寒风中小女孩的火柴划亮,让她在无助的圣诞夜见到了最美丽的夜晚。
钱来倏地抬眼去看他。
如湖一样深邃的眼睛。
距离太远,她甚至无法看清那里面是否有她的倒影,只知道此刻他的视线撞进她的眼睛,语气坚定的,对着她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很好,你的名字。”
张妈和黎伯这才反应过来,附和说:“啊对对对,多好意头的名字啊,有钱来有钱来的,谁会不喜欢哦。”
张妈再度变得慈爱:“以后啊,我们就叫你小钱来。”
黎伯也跟着叫几声:“小钱来小钱来。”
唐敏琪和徐子谦也笑着叫她:“诶~小钱来,很好听的耶。”
尽管他们可能只是出于礼貌的安慰,但此刻,钱来还是忍不住高兴起来,她轻轻咬起嘴唇,心里的难过慢慢消散,眼睛里出现了一点点的温热。
虽然因为这两个字,她三岁的额头被输钱的父亲用板凳砸破过皮,五岁的双腿被带刺的藤枝狠狠抽打,七岁还差点在盛满水的洗脸盆里失去呼吸。
但此刻,好像都没有关系了。
她很感激陈砚时在那个时候说了“很好”。
不管什么原因。
他都点亮了她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