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嫁
孟浔野被她蠢笑了。
雨声悄悄收尾,大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带着潮湿的花草气刮进暗幽幽的阁里。
如果雨停了,官兵们就会启程押送孟浔野去京城,进了天牢,就是半脚踩进了阎王殿——离死不远了。
风声太吵,梅幺幺有些失眠,她坐在秋千上问孟浔野:“你都快死了,还有什么心愿吗?”
孟浔野想了很多,最后只说了句:“想喝酒。”
梅幺幺拿出一壶桂花酒,喂给孟浔野。
趁梅幺幺靠近,孟浔野猝不及防地朝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好痛!”
梅幺幺推开孟浔野,瘫坐在地,冰凉的酒水洒了一身,脖颈上的血顺着锁骨急速向下蔓延,胸前白色莲花瞬间被染红。
“这么多血……”
梅幺幺虽然在牢里看惯了各种尸体,可一旦自己受了伤,还是会晕血。
孟浔野太不是人了!
他这是想让梅幺幺陪他一起死。
青豆捂住梅幺幺的伤口,大声喊着:“小姐,你撑住,我这就去找郎中!”
青豆的脸在梅幺幺视线里越来越模糊,呼喊声也越来越小……
再次醒来,梅幺幺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吊在城墙上。
她精神恍惚,灵魂几乎处于出窍状态。
突然!
一个鸡蛋砸到她脸上,令她清醒许多。
随后,一大波菜叶子和鞋垫子朝梅幺幺袭来。
女童问:“爷爷,她是谁?”
爷爷:“咱们国家现在北边几乎在三天之内全部被叛贼给攻陷了,都怪她,放走了那个大魔头。”
女童:“可我们这里不还是好好的吗?”
爷爷:“咱们这里靠着北海,叛军打进来是迟早的事,你哥哥就已经战死了,哎!”
女童大哭,蹲在地上捡一块石头,蹦起来去砸梅幺幺。
梅幺幺不吃不喝两三天,已经瘦成皮包骨的腿,在空中无力荡着。
她低头望着城门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中间到底发什么了什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
那晚,梅幺幺晕倒后不久,天亮了。
官兵来押孟浔野,孟浔野身上全是梅幺幺的血,他故意装作受了新伤,半死不活的样子,让官兵们掉以轻心。
老鸨娘:“东瀛歌姬!西域舞姬!波斯小伶儿!全都有!军爷们快进来歇歇脚吧!”
官兵们路过一家花州特色青楼,没忍住去逛了一遭,歌罢舞落后,囚车里的孟浔野早已溜之大吉。
当下的酉国,烟花柳巷的低俗产业遍地开花,官僚体系松弛,皇帝怠政又日日迷恋蹴鞠。
有人谋反,也是迟早之事。
察觉大事不妙后,杀千刀的官兵们折返回断海司,把锅甩给不省人事的梅幺幺,诬告是她放走了叛贼孟浔野。
恰巧梅幺幺与孟浔野之前有过婚约牵扯,豪门世族里人人皆知,两人关系不简单。
皇帝为了警示众人,要她在城墙上挂足七天七夜,最后做成人彘,再砍下脑袋。
今天,是梅幺幺被挂在墙上的第三天。
黑云压城,暴雨随之而来。
人们一哄而散,嘴里骂骂咧咧,不尽兴地回家避雨。
梅幺幺的皮肉被绳子勒烂了,雨一淋,挖心钻骨一般的疼。
空荡荡的城门下,只剩她凄利的惨叫。
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豆大的雨点刷刷落下,地面起了雾,街道逐渐陷入了一片银色的混沌。
一顶白帐轿子从远处行来,停在梅幺幺面前。
玉帘后探出一张骨节分明的手,里面坐着位气质文雅端正的白袍公子,可脸上却戴了个青面獠牙的兽头面具,有些瘆人。
白卿:“把人带走。”
青衣侍卫:“是。”
青衣侍卫甩出飞刀斩断绳子,梅幺幺像只断翅的蝴蝶般失重坠下,被侍卫环腰抱住,她吃痛一声。
白卿手撑着帘子,暗中一直盯着,皱眉道:“手脚轻一些。”
小侍卫把梅幺幺丢到马车里,为白卿拉上车帘:“大人,她身上血太多了,别染脏了您的官袍。”
梅幺幺浑身湿漉漉,血淋淋的,她趴在白卿脚下,像一只被车轱辘轧死的小雀鸟,裙上带着血,血肉黏着裙裳。
太可怜了。
白卿用羽扇抬起梅幺幺的下巴,温柔一笑。
“都这样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孟浔野谈条件,你可得好好活着。”
孟浔野明日就要攻打花州,可皇帝的援军与军粮迟迟发不下来,二人若是开战,断然撑不过半日,花州便会全盘崩塌。
他猜测梅幺幺与孟浔野有羁绊,于是想拿一个女人来换暂时的太平,也是缓兵之计。
第一封信送出去时,孟浔野并未在意,仿佛不认识梅幺幺一般。
信里写着:
“梅氏小女幺幺,思君心切,百疾缠身,望撤兵花州,勿殃及无辜。”
这是白卿写的,而他们二人的关系也根本没有这么暧昧,孟浔野一眼识破骗局,仍在花州边郊大杀特杀。
眼看着叛军就要攻进州府中央,白卿又赶紧送去第二封信,信里什么都没写,只放了一枚梅幺幺的断钗,带着血。
孟浔野这才明白,白卿这是用梅幺幺来威胁他。
那,就更要打了。
这几日战火声不断,梅幺幺在白府里做了好几宿的噩梦,药也吃了,汤也喝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可以走路了。
陪在她身边的小丫鬟是个碎嘴子,把所有经过全给她讲了一遍,边哭边骂边跺脚。
总结一句话:孟浔野就是个惨无人道的大魔头,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几日内搅得全天下都人心惶惶,所有祸事皆因他而起。
下午,梅幺幺去逛了会儿小荷塘,回来喝药时就撞见那丫鬟被人一箭射死。
花州城已经沦陷了。
孟浔野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鬣马,由两名威猛肥壮的大将军开路,二人气势汹汹地吹响号角,护着孟浔野进白府大院。
白卿手持长剑,架在梅幺幺脖颈前。
“一命,换一命。”
孟浔野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他,从袖里掏出一幅御令条约丢到他跟前。
“你是什么东西,配跟本王谈条件吗?”
条约上写着:
“第一条:梅氏每为他煮一碗茶,便拆掉一座千人俘虏营。”
“第二条:梅氏每陪他下一夜棋,便归还一座城池。
“第三条:待梅幺幺为他生下公主,他便甘愿俯首称臣。”
“第四条:……”
“如若不然,誓必在三月内血洗天下。”
条约上清清楚楚地刻着玉玺印,看来孟浔野已经跟老皇帝谈判过了,要用梅幺幺来换战火的平息。
孟浔野此时已在北方建国,国土面积相当于从前五分之二的酉国。
见梅幺幺被白卿养得干干净净的,孟浔野饶了他一条性命,把他关进了俘虏营。
孟浔野把所有酉国士兵以及逮捕的官宦,全部关进了俘虏营,如今俘虏营足足有数十座。
梅幺幺一时血虚气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养心殿的龙床上,床边围了几名老嬷嬷。
老嬷嬷:“陛下,公主醒了。”
公主?
老皇帝梳着邋里邋遢的胡子,走到床前,颓然道:“梅幺幺,以后你就是我酉国的四公主玉薇,嫁去元国和亲后,你要伺候好那小暴君,千万别让他再生出什么事来。”
梅幺幺:“小暴君?难道是孟浔野。”
老皇帝:“对,当初朕就该发配他去镇守边疆,一辈子也回不来,哎!”
梅幺幺:“皇上,那我的父亲母亲呢?”
老皇帝:“他们都好好的,早就接到皇宫里来尊养了,只是你嫡姐染了重病,怕是药石难医。”
梅幺幺:“那,还请皇上一定照顾好父亲母亲。”
老皇帝:“公主,你只要拖住那小暴君,酉国安然无恙,你的父亲母亲自然无恙。”
梅幺幺:“我知道了,陛下。”
老皇帝:“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千万别再让他大开杀戒,他既然指名道姓地要你一人,那他一定肯听你的。”
梅幺幺:“嗯,我记住了。”
老皇帝安排梅幺幺以玉薇公主的仪仗出嫁,这也是孟浔野的意思,老皇帝趁此交待了她许多。
十里锦歌与十里红妆相送,梅幺幺坐在金鸾轿上,着一袭雪白的纱裙嫁衣,身上挂满了玉铃铛,仿若镜中仙子。
如今天下死了那么人,她不敢穿红色。
处处都是流民和一堆未寒的尸骨,一路上梅幺幺都不忍心掀开车帘,羹饭也没吃一口。
还有一堆四五岁的小娃娃,堵在梅幺幺轿子前,把她认作天上的神仙。
“神仙姐姐,您把我一块带走吧,我不想在这受苦了。”
“把我也带走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我会烧火劈柴,天上一定很冷吧,我给神仙姐姐烧炉子。”
“神仙姐姐,求你了。”
梅幺幺很心疼,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车厢里所有的吃食全分给这些小孩。
护行的大将军裘虎是孟浔野派来的,他骑着马走来,见小孩们纠缠不休,拔剑驱赶他们。
裘虎:“小崽种们,赶紧滚开!不然我把你们全烤了吃。”
梅幺幺:“你别吓他们,已经够可怜了。”
裘虎收回剑,朝小孩们做了个鬼脸:“快滚!”
仪仗到了元国境内,风景截然不同,平原上许多驰骋的汉子结伴来迎接这位传闻中的“玉薇公主”。
传闻,传得可邪乎了。
有人说梅幺幺是他们帝王的白月光,是此生最放不下的女子。
他们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冷酷无情的少年帝王如此动容,如此惦记,连本该烧到酉国大殿的战火也让她给熄灭了。
梅幺幺抬头看到的天空开阔许多,阳光明媚,鸟也叫得更大声,彼时才敢大口地换气。
她嫁给了那个曾将她退婚的小将军,可如今,他已是一国之君,她也即将成为皇后。
元国的皇宫,是老皇帝游猎时建造的豪华行宫,被鸠占鹊巢。
梅幺幺进了孟浔野的寝殿,一路上很少见到丫鬟宫女,几乎全是太监。
梅幺幺坐在凉榻上,小太监递上一盘西瓜,梅幺幺朝他摇摇头,她现在并不想吃甜的。
梅幺幺:“我想要丫鬟来伺候我。”
柳二康:“回禀公主陛下,咱们宫里没有女婢,全是宦官。”
梅幺幺:“为什么?”
柳二康:“咱们皇帝当初能逃走,就是因为官兵贪恋女色,所以皇帝忌惮女色,把六宫全毁了当军器库了,只留下一座凤瑶台,还在修葺。”
一群太监抬着一大桌玉盘珍馐,从殿外进来,笑盈盈的。
“奴才们给公主殿下请安,这是皇上给您安排的火锅盛宴。”
简单的火锅羹,但食材丰富,螃蟹,海参,生蚝,熊掌,羊脑花……全是稀罕物。
孟浔野只记得她爱吃火锅。
看着热滚滚的红油汤,梅幺幺顾不住想别的,心情大好,胃口大开。
撸起袖子,还招呼着太监们一起坐下吃火锅。
柳二康:“不敢不敢,公主殿下,奴才们还有差事要办,您慢慢享用。”
太美味了。
饱餐一顿后,梅幺幺找不到水喝,只好用酒解渴。
“嗝,好呛!”
没想到这元国的酒这么烈,她没喝几口就醉了。
吃饱喝足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梅幺幺太无聊了。
天色渐晚,趁着小太监们去殿外掌灯的功夫,梅幺幺从一扇小门遛出,走下高高的黑曜石梯,迎面就是一片菡萏池。
菡萏池上漂着白雾,热滚滚的,梅幺幺蹲到池边撩拨了一下水面,发现这竟是一座温泉池,菡萏也是金纸造的。
一艘小木舟从池心漂来,梅幺幺借着酒劲儿,兴致勃勃地登了上去。
孟浔野知道梅幺幺爱泡澡,所以专在寝殿内院里凿了一处山泉池。
梅幺幺在舟上吹着暖风,不过半晌腰就软了,眼皮也酥了,悻悻的躺在舟里睡着了。
前殿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