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一年前。
正是三伏天,火辣辣的日头当空悬着,人在太阳底下站久了,头皮都灼热起来。
陈香蒲在院子里将一袋袋粮食装好,整整齐齐地堆在板车上,用麻绳固定好。
然后,她将一根胳膊粗细的绳子跨在身上,双手握着板车把手,用力向下一压。等板车前后平衡之后,她弯着腰,向前使劲一拉,车缓缓移动起来。
板车是要去粮站上交的公粮。
村里每年都会下粮食订购通知,今年订购粮食任务455公斤,其中公粮125公斤。
她怕去晚了粮站关门,到时候又得拉回来,明天再去。
所以,她顾不得这暑气蒸腾,弓着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农村的土路坑坑洼洼的,板车的轮子压到大块的石头时,颠簸好几下。
遇到上下坡的时候,更是吃力,只能憋着一口气,拉到好走的地方才能缓口气。
她的手被磨破了皮,捏在车把手上,火辣辣地疼。
赶到粮站的时候,前面是黑压压的一片板车大队,颇为壮观。
整个村都来交公粮了。
她排好队,这才松弛下来。刚才一鼓作气地拉过来,口干舌燥,嗓子都是火。
排了一会儿,她朝后一看,身后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
终于轮到她时,只见粮站的工作人员将一个半臂长的三角刀往粮食的袋子里一插,稻子的谷粒就顺着长长的凹槽拉了出来。
他挑了几颗,放在嘴里咬了一下,说:“符合要求,倒过去吧。”
这表示粮食已经完全晒干了,如果没有干透,直接拒收。还要再拉回去,重新晒干,再来验收。这一来一回,耽误时间。
她通过了。
在前面开完单子,盖上了粮站的戳,就代表今年公粮的上缴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拉着板车准备回家。
走到半路,她遇到弟弟陈蒲黄。
她一把抓过他的领子,质问:“去哪儿了?”
陈蒲黄吓得一哆嗦,赶紧说对不起。
陈香蒲没好气:“说对不起有用?我一个女的,拉着那么重的一车粮,从家里拉到粮站!你和我说句对不起就完事儿了?”
陈蒲黄被他揪着脖子疼,带着哭腔说:“那还要怎么样啊,姐?”
“你要和我一样难受,就得跪着和我说对不起!”
陈蒲黄赶紧拉着空的板车开溜,没一会儿就跑没影儿了。
陈香蒲稍微解气了些,拍拍身上的尘土,也回家了。
她回村里的时候,听大婶说村里来了两个收购蔬菜的商人,村民正赶着去收割打包蔬菜。
陈香蒲一问什么价格,就没了兴趣,这价格给的也太低了。
大婶劝她:“总比烂在地里好吧?”
陈香蒲无奈:“都说芦笋好种,价格高,卖给国外能挣钱。大家都种,不就挣不到钱了。”
大婶说:“嗨,谁说不是。”
陈香蒲叹了口气,口气颇为失望:“算了,还是去吧。”
她回家吃了一口饭,就去社队干活了。走的时候,看到板车停在院子里,但是陈蒲黄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个死弟弟,被她抓住,非得揍一顿。
她白天送粮,晚上和村民一起打包蔬菜,累得不行。
本想着第二天休息一会儿,刚眯着眼睛,就看到陈蒲黄从门缝里溜进来。
另一头,村大队院内。
“这是谁干的!”
“这是谁干的!”
村长愤怒地双手叉腰,形似油葫芦状。他声嘶力竭地朝周围喊叫着。
炎炎夏日,不到七点,就烈日当头,头皮都要晒开花。
他用手挡在眉间,朝周围望了一圈,四周无人,都不知道谁干的!
昨天,城里的采购商来村里收购蔬菜,把车子停在村大队门口。
才过了一夜,灰色载货卡车的两个前轮都瘪了,胎气被放得一干二净。
卡车由于重心不稳,车头歪歪斜斜地向前倾倒,车前挡半栽在黄泥里。
按照原先的计划,今天就要把打包好的蔬菜装车发走的。
夏季的蔬菜极不容易储存,高温的环境,容易腐烂变质。
而且,今年是蔬菜的大年,产量极高,地里刚收完一茬,新的一茬就往土里冒出来。
换作以前,采购商贩不来的话,蔬菜烂在地里,都没人收。
农民都是很现实的,人工采收成本大于农作物生产成本,即便是放烂了,也比花时间,花精力去收,来得划算。
况且,收上来,如果没有被及时采购运走,收上来的蔬菜,也会从水灵灵变成一堆腐烂发酵物。
现在,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收购商,居然出了这种幺蛾子。
他绕着卡车转了一圈,心想着是不是能用千斤顶将车子抬起来,然后再将轮胎卸下来充气。
这种装蔬菜的卡车十分大,一次能拖十几吨的蔬菜。光靠他一个人,恐怕卸不下来,还要去村里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
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就看到城里的采购商向他这边走过来了。
钱宇,钱老板,事业做得风生水起。
他三十出头,体格健硕,长着一张国字脸,长得像年轻版的唐国强。
不过,双目却露出一股精明的味道,和整张脸的气质有些违和。
他个子高大,身形魁梧,光走过来时铿锵有力的步伐,就给人无形的压力了。
村长往憋气的轮胎前站了站,用身体挡住。又努力挤了挤脸,让自己笑容可掬,友好地朝他打招呼。
钱宇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问:“蔬菜什么时候装车?”
村长挠了挠头,颇为无奈地支支吾吾:“恐怕,恐怕,要晚一点。”
“晚一点?”钱宇皱眉问。
“但是!不会晚很久的!”村长拍哦拍胸脯,“我保证!我保证!”
钱宇看着他怪异的脸色,心生疑惑,问:“蔬菜没包装好?”
“不是,不是,我早上五点就去合作社看过了,大家知道明天一早要装车,连夜在打包的。”村长想扯点别的,转移话题,“我们桃心村的蔬菜质量又好,你看下一次收购是什么时候?”
钱宇笑了:“我刚从田头走过来,革命草长得比玉米还高,你这蔬菜质量好到哪里去?”
村长尴尬,他这么说,肯定是想趁机压低农产品的价格,他也知道,靠土地吃饭,也就是靠天吃饭。农作物喜欢温暖湿润的生长环境,杂草也不例外。
虽然在用除草剂除去杂草,但是时间一长,除草剂的功效逐渐降低,只能用更贵的。
有时候村民想节约一点钱,还是用老的除草剂。
这就不能避免田地里杂草丛生了。
再加上今年的收购价很低,大家种田的兴趣普遍不积极,都想着种完上半年的地,下半年去城里打工算了。
越是蔬菜的大年,价格就越贱。
“这个价格已经很低了啊。”村长说,“钱总,买种子,买化肥,买农药,哪个不花钱。总不能让大家种地,还要倒贴钱吧?”
钱宇当然知道今年的蔬菜行情,这个就是当季蔬菜批发价。但是,在商言商,他不可能高于批发价收购蔬菜。
搞他们这行的,最关注的就是行业信息,哪里有蔬菜滞销的消息,哪里就有他们的影子。
靠着这种信息差,左手买进,右手卖出,赚的就是个高额的价差。
至于种地不赚钱,他不关心,又不是他赚不到钱。
他没有菩萨心肠。
“别卖惨。”钱宇说,“我们公司还有几十口人等着我养活。”
村长满脸难为情,结巴着说:“是是是,您也辛苦。”
“你们村都是土路,我们司机都说了,开你们这种路,汽油费都要比平常高出去不少。”钱宇说。
“快了,上面政策下来了,很快就要铺水泥路了。”村长说,“再不济也是柏油马路。”
“你这絮絮叨叨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钱宇不耐烦。
村长面有难色:“那个,这个,钱总,你要不去里面坐一会儿,外面热。”
“几点能装?”钱宇没理他。
“今天之前吧?”
“中午十二点,和半夜十二点之前,都算今天之前。”
“这个......”
“我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久了,就知道你们搞什么幺蛾子,不守信用,不遵守商业规则。那就按照合同,晚一个钟头,赔偿10%的损失,你自己看着办。”钱宇说话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村长紧张地搓了搓手,只能坦白:“......轮胎没气了。”
钱宇刚才的注意力还没在车子上,被他这么一说,往车身一看,车身都歪斜了。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村长赶紧说:“马上,马上修好了,你等下!”
“怎么回事?”
“啊?那个,说不定车子碾到钉子了,就、憋、了。”村长不确定道。
钱宇气急了:“你逗三岁孩子呢,一碾就碾俩,还是前轮?”
“对对对对不起,我肯定把这个人找出来!”
“你们谁干的,我不管,重要的是赶紧修好。”钱宇说。
他才不关心谁弄坏的,蔬菜这种东西和别的产品不同,最怕腐败,耽误了运送时间,送到目的地,坏的都比好的多。
村长的额头沁出一阵黄豆汗,他刚才是想着找人修理的,但是想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偷偷修好了,现在搞成这样,肯定给人留下了很差的印象,以后村里的蔬菜销售就成了大难题。
要是其他批发商都知道桃心村喜欢给人使绊子,那还咋搞搞了。
村长紧张得不知如何解释,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找帮手和工具去了。
钱宇不着急,刚才的表情都是装出来的。要不装得生气一点,怎么在结款的时候再压一压价格。
毕竟,没有什么比高利润更上头的。
要是今天十二点之前没有装车发走,每过一小时,就能扣合同金额的10%作为补偿。
他不亏。
他就好这一口,不榨干对手的最后一分利润,他就觉得是自己吃亏了。
做生意嘛,这样才更加刺激。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皮鞋踩了踩。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是7点三刻了。
“颂铭过来了。”他微笑着向对面走过来的男人打招呼。
他这个小舅子,是家里的天之骄子,长得白白嫩嫩,一表人才,怎么看,怎么顺眼。
和他这个大老粗一起跑运输,做生意。
真是屈才了。
钱宇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家中大人出来打工,做蔬菜批发采购、蔬菜进出口贸易,几年后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有两家自己的公司。
他自然是见识过很多腥风血雨,商场里的尔虞我诈,吃亏的事情也没少遇到。
他赚的钱,说难听点,也没多光彩。
同行勾结,压榨对手,为了做生意送点贿赂什么的,在他眼里就是轻车熟路,家常便饭。
家里有他挣钱就可以了,其他人要干干净净的。
自己可以搞,但是他的小舅子不能那么干。
永远天真无邪,永远不谙世故,社会上的阴暗面少接触,就当一个闲散的公子哥儿就好了。
可周颂铭偏偏不要。
“姐夫。”周颂铭喊叫他,“这么早就出来了,怎么不喊我?”
“你多睡一会儿就行。”钱宇宠溺道,“这趟有意思吗?”
“还行,和你一起跑了那么多城市,挺有趣的。”周颂铭说。
钱宇笑:“一个月你觉得有意思,让你跑一年,跑十年,你就会觉得无趣了。”
周颂铭抿着嘴笑:“那倒是,姐夫辛苦。什么时候走?”
“走啊。”
“走啊?”周颂铭吃不准他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钱宇下巴一抬,用眼神瞟了一眼,“自己看?”
“谁干的?你怎么不早说,还这么淡定!”周颂铭有些激动。
钱宇嗤笑一声:“谁干的不重要,你姐夫我啊,在这个商场上沉浮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识到,放气胎,这种小孩子把戏的。小学生,才做这事情。”
“你还笑得出来?”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会亏。”钱宇得意道,“我是什么人,商场如战场,好歹也是十几年摸爬滚打下来的。”
他继续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你见识到了吧。”
周颂铭拧着眉头,问:“我就不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
“第一,嫉妒我们有钱,仇富。第二,不想履行合同。”钱宇刚想说第三,就听到刺耳的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