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陈——蒲——黄——!你给我站住!”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的源头望过去,只见一个又黑又瘦的女人拿着一把砍柴的刀正追着一个比她高一头的男人。
周颂铭记得,他昨天见过这个女人,她走在黄泥路上,一步一步,黑瘦的身体背着一袋比她都宽的粮,这样子,像极了蚂蚁,能搬起比自身重几倍的东西。
农村的女人,果然结实耐造。
她一抬眸,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脸不大,小麦色皮肤,鼻子上有一些小雀斑,眼睛极亮。和普通女人温婉的不同,这个女人的眼睛,好似能见到有熊熊欲望在燃烧。
在前面跑的这个男人跑得大喘气,黄豆汗从发际线流到下巴,他插着腰,喘气道:“陈!陈!陈香蒲!你有完没完!要追我......到,到,到什么时候。”
陈香蒲抡起手里的柴刀,向他身上扫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陈蒲黄堪堪躲过。一人高的芦苇被砍出大半缺口。
让旁人看得心惊胆战,不是玩儿假的啊。
这娘们儿是真下死手砍的。
周颂铭倒吸了一口寒气,心想:哪里来的男人婆,吓死人了。
他开口劝和:“你们两夫妻吵归吵,闹归闹,别动刀啊,砍到人多危险!”
两人怒火冲天,刚才根本没看到有人围观。
这下可好了,家丑外扬了。
陈香蒲警觉地看过来,冲着周颂铭扫了一眼,目光凌厉。
周颂铭继续说:“有话好好说啊,先把刀放下。”
“姐,这就是那两个黑心商人,昨天来的。”陈蒲黄拉着他姐的衣服下摆,小声地在她耳边说。
“我晓得。”陈香蒲收起柴刀,向后一转身,“我们走!”
周颂铭喜悦地朝着钱宇说:“姐夫你看,我一说,他们就和好了!哈哈哈哈!”
钱宇觉得他多管闲事,看热闹不嫌事大,本来还想看一场好戏。
太有教养的人,确实见不得这些农村的鸡零狗碎,啥事儿都想上去劝和劝和。
钱宇不一样,巴不得人家打得越凶越好。
不过,他应和道:“多亏了你啊,人家两夫妻一下子就说开了。”
“是啊!姐夫!”周颂铭一脸天真样。
钱宇蹲下身,从路边拾起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口中,吊儿郎当的,“床头打架,床尾和。”
周颂铭也蹲下,坐在他边上,“我猜,他们会不会是因为男人游手好闲,女人除了种田,还要操持家务,所以打起来了?”
钱宇:“难说。”
周颂铭托着腮:“农村的女人还是挺吃苦耐劳的,我昨天看到她背了一大袋粮食,好像是去农机站。”
钱宇没有丝毫同情心:“所以呢?”
周颂铭:“我们来收购蔬菜,就是帮他们解决问题,蔬菜卖掉就能挣到钱了。”
钱宇被他逗笑了:“是是是,确实是!我们是在做好人好事啊!”
周颂铭略带天真地说:“跟着姐夫做生意,见识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钱宇:“什么?”
周颂铭:“社会百态啊,这个在机关的办公室里,可见不着。”
钱宇默不作声,甚至有些无语。
周颂铭:“人类的多种多样性,你看刚才那个女的,就挺有趣,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拿着刀追自己老公的。”
钱宇:“哪里有趣了?男人婆一个?”
周颂铭:“你知道也不要讲出来吧,虽然我也这么觉得。”
钱宇不屑:“女人当然要温柔点。”
周颂铭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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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秋!啊秋!”陈香蒲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姐姐姐!你理理我啊,别不说话啊,我这一路上,絮絮叨叨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讲的。”陈蒲黄不满地嚷嚷。
姐弟俩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陈香蒲板了一张脸,一言不发。
他这个弟弟,游手好闲的。
去年,村里传出来闲言碎语,说他和村头姓孙的寡妇勾搭上了。
这事非假。
气得陈香蒲拿着扫把,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从床上赶下来。
裤子都还没提上,被她撵着到处窜。
身上打出来的乌青,半个多月才完全退掉。
家里的大人一个死掉,一个残废,能主事的也就她了。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她又是长姐。
这个弟弟,再不好好教育,以后都要杀人放火,抢劫坐牢了。
陈香蒲:“你闭嘴!”
陈蒲黄:“姐,我昨天真没去,我要怎么说你才信呢!”
陈香蒲猛地回头:“那你去哪里了?”
陈蒲黄被她吓退了半步,哆嗦地停下脚步,支支吾吾:“没去哪儿。”
陈香蒲:“大半夜的不睡觉,人家都看到你在村子里狗窜。”
陈蒲黄咽了咽口水:“你说说,这些八婆,自己家里的事情不好好管管,成天盯着别人家里头的事情做什么?”
陈香蒲:“你不做什么亏心事,还怕别人瞧见哪?”
陈蒲黄提高了声调,有些无奈:“姐,我没有啊,我真没有,冤枉。”
陈香蒲瞪了他一眼:“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净想着下半身的事情!”
陈蒲黄被噎住了,半晌才说:“姐,你能不能别把我想得那么下作的。”
“哼!”
“我是成绩不好,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吧?”
“那就好好读书!语文考20分的人,不配和我说话!”
“那那那!还不是因为咱妈,怀我的时候,你还在吃奶,那精华都被你吸走了!”陈蒲黄说,“我就发育不好了。”
陈香蒲一阵无语,读书不好,怪这个,怪那个,就是怪不到自己头上。
她也懒得再说了。
回到家里,陈香蒲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这才畅快了一些。
喝完水,擦了把脸,抹去了脸上的浮汗。
她在院子里翻了翻梅干菜,将湿润的一面翻上来,又择了一些枯黄的叶子出去。
做完这一些后,她才进屋子。
家里虽大,但是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就连最新的柜子也是妈妈嫁过来的时候打的,现在早就被潮气浸得斑驳不堪。
桌子上有一台二手的收音机,抽屉里还有一只手电筒。
手电筒是新的,是陈香蒲参加县上的数学竞赛得的奖品。
其实还有一条毛巾,那条毛巾上绣了两朵娇艳的牡丹花,一朵红色,一朵紫色。
她不舍得用,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里,妥善地保管起来。
要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了。
普通人来陈家,看到他们家中挂的毛巾,用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处零零碎碎散开许多线头,就会觉得这家子人,日子真是越过越差了。
两年前,陈父被村里的拖拉机碾过半边身子,瘫痪了。
没钱医治,拖了很久才送去医院,接过下半身截肢,只剩下上半身能活动。
好歹保住了命。
但,下半辈子也完了,不能做农活的男人,在农村就是个废物。
老人家为了不拖累子女,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破旧的篮球。
对半剪开,将自己套在半边篮球里。
就这么手撑着才能活动活动,但是行走范围有限,只能在家附近活动。
农村就是这样,要比惨,还有更惨的。
相互之间比一比,乐一乐,一天就过去了。
陈父心态不错,觉得自己保住了一条命,每天都活得开开心心,没事就出去晒晒太阳。
陈香蒲刚一进门就看到她妹妹拖着两行鼻涕,手指含在嘴里。
“姐姐回来啦!”陈蒲草听到开门声,回头喊她。
陈家有三兄妹,她最大,底下有一个弟弟差她一岁,就是陈蒲黄;一个六岁的妹妹,叫陈蒲草。
都说越生越穷,就连计生委的要超生罚款。
这家人就连屋顶掀了,都罚不出几个子儿。
于是,家里唯一一头牛,被拉走了。
陈香蒲略略点头,径直朝着大灶走过去。她一掀锅盖,看到三碗昨晚剩下的菜,用湿抹布夹着拿了出来。
两人一落座,陈香蒲冲着蹲在院门口的陈蒲黄大声叫:“还不滚过来吃饭!”
陈蒲黄听后,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扭扭捏捏起身,挠着头走了过来。
他一坐下,戳着筷子,就开始抱怨:“怎么天天吃咸菜土豆啊!要不就是炒扁豆,就没有点新的菜吗?”
陈香蒲白了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
陈蒲黄:“姐,这些菜我都吃了两个月了,你知道吃吐了是什么感觉吗?”
陈香蒲:“哦。”
陈蒲黄手托腮,冲着妹妹说:“蒲草,我小时候吃了很多红薯,一打嗝就泛酸水。”
陈蒲草咯咯地笑,饭都喷到了桌子上。
陈香蒲抬手给她脑门敲了一颗栗子,“好好吃饭。”
陈蒲黄吧啦一口饭,说:“我记得家里过年的时候阉了半条猪腿,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陈香蒲开口:“不能。”
陈蒲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土豆收上来,总不能两个月都吃土豆吧!”
陈香蒲将筷子放下,反问:“那吃啥?”
“吃肉啊,半年没尝过荤腥了。”
“你不是吃了鸡蛋。”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嗯?”
“哦。”
“没肉吃,我瘦了,脸色都很菜了。”说着,他摸了摸脸颊。
陈香蒲没理他,吃完饭将碗筷放在池子里,说:“我去河边洗衣服,你吃完记得洗碗。”
“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指使人。”
“那你洗衣服?”
“我一大男人跑去河边洗衣服?”
“那不然呢?又不是没洗过。”
陈蒲黄无语,洗过,是洗过。大半夜,趁着所有人睡觉的时候,偷摸着出门洗衣服。
在他们村,哪有男人洗衣服的道理,都是女人洗的嘛!
不过,谁让家里没人呢。总不能让一个残废,一个小孩去洗衣服。
陈香蒲在学校住宿,个把月才回来一次。
穷嘛,自然是什么都要干的。
他舔了舔嘴唇:“我洗碗。”
陈香蒲出门的时候,瞥了一眼,小声嘀咕:“说不吃,吃得比谁都多。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