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前
为了排练顺利,教坊特地在城里租借了几处院子,安排几拨人分别住进去。阿禾所在的这拨就留在教坊内部,是特地空了一处院子的。阿禾早早到了场地,就见人已经来齐了。红绡见着阿禾时一点都不吃惊,她早知道善才们都对阿禾青睐有加,她招招手让阿禾坐到自己身边来,眼神却被阿禾手里的琵琶所吸引:“阿禾的新琵琶是玉笛楼所制吧?”
阿禾点头称是,又见周围都是生面孔,有男有女,身边分别有箜篌、笙、横笛、排箫、竽乐器,甚至还摆了一面鼓。
“往年上巳盛宴的曲子皆是挑名人大家所作,今年有些不同,说是善才们亲自谱的曲子。届时要分好几拨人,分别去往不同的地方表演。咱们这一拨当日是要一起的,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半月的时间也要一同练习曲子。”红绡给阿禾解释道,她十三岁进的教坊,在教坊待了三年,只参加过一次上巳盛宴,但也算是教坊里有头有脸的“老人”了。
“红绡娘子近日安好?”有不少人踌躇了一会儿就上来同红绡打招呼,有两个小娘子又见红绡同传闻那般亲近可人,就热情地挤到红绡身边开始攀谈起来。
阿禾被挤了个趔趄,默默地坐到了对面凳子。
“有些稀奇。”有人坐到了阿禾的斜对面,打量了一下她的琵琶:“往日琵琶手只有一名,今年却纳了两名。”
阿禾见来人无恶意,又见他别在腰间的笛:“你是横笛手?”
此人看起来岁数同江辞远一般,虽长相不如江辞远、王宜修等人清隽俊秀,但是亦算得上标致。他取了横笛放桌上:“某唤杨渡霖。”
“陆青禾。”阿禾礼貌回应。半晌无话,没过多久,四周都安静了下来。原是曹善才来了。
曹善才吩咐小仆将谱子分发给众人,阿禾仔仔细细翻着琵琶谱子,又在脑海中描绘指法和发音,只觉惊叹,三首曲子自然是震撼,但是对于技巧上要求颇高颇多。她平日里右手练空弦居多,音调多的时候才会勉强加上左手,但这几个谱子明显加重了左右手的配合。稍有练不好就会导致音色太硬、太空、太干的问题。有一曲,长余音部分占比也多,那是要不断用轮指么?她同红绡同弹琵琶,红绡为主,她为副。两人须得配合起来,抬指太早,落指太快都会接不住对方的调子。平日都是独弹,第一次琵琶合奏,又是难上加难了。
红绡想必也是想到这个了,两人相视一眼,苦笑一下。那边曹善才已吩咐到:“每人先将自己谱子练上五日,五日之后将开始磨合同奏。有不懂的可请教我,其他善才也会轮流来。”众人应了是,红绡已拉着阿禾去了一角:“我俩就在这儿练吧,琵琶声大,穿透强,我们离他们远一些,不然还会影响到他们。”
寻了石凳坐下,两人开始弹曲,还互相指出对方弹的不对的地方。五天时间流畅弹三首曲子,时间是很紧凑的。只能埋头苦练了,阿禾望着墙壁上爬满的绿色藤蔓,干劲儿十足。
一天练习下来,十指都红肿了,晚上回到房中,阿禾艰难地就着烛光上药,栀儿接过她的药:“还是我来吧。”又叹气:“好好一双手,日后怕全是茧子了。”
“我可不怕。”阿禾吐了吐舌头:“这都是见证。”见证她究竟有多努力。
栀儿扯扯嘴角,眼中有些深沉,又很快压了下去,她很快就给阿禾上好了药,吹了吹:“好了,早些休息吧。”
阿禾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接下来,还是要辛苦你们了哦。也确实,连着五日的高强度练习,指尖不得已缠上了薄布,晚上刚休息好,第二日又得红肿破皮,疼痛钻心。但总算曲子可以完整弹下了,虽说还有瑕疵,但聊胜于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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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第六日便是合奏,与阿禾之前所想相同,当天包括阿禾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骂得狗血淋头,第一次合奏确实不能听,没一个拍子跟上的。
“就属你们这拨奏得最差了。”曹善才如是说。
“每拨队伍的善才都这样说的。”谢阿蛮正斜倚着桌子,手指乖乖伸着,红绡将捣碎的凤仙花敷在她指甲上,又用纱布包好。
谢阿蛮抽空回来探望阿禾和红绡,听到她们说近期合奏的事情就笑得不行,她年长红绡几岁,可是上巳宴是参加了好几次的,阿禾她们还觉稀罕的她早就见惯了。
“今年是想搞些大动静,好比过内教坊和东都的右教坊的。你们那曲子,难度高,善才骂你们的话可别往心里去。曹善才向来都是刀子嘴。”谢阿蛮言笑晏晏:“不过其他几拨都是一个琵琶手,你们这边却有两个。你俩可别互相比下去了啊。”
“怎么会?”红绡的指甲是阿禾负责染的,她头一回弄这个也不见生疏,就是紧张兮兮的,怕给红绡弄坏了。
“大胆些,尽管往上敷吧,手指上的还洗得干净的。不过阿禾,你确定不弄吗?红指甲弹琵琶时还很有美感呢。”红绡逗她,阿禾摇摇头:“暂时还不想弄。”
红绡和谢阿蛮也不说她了,继续聊着几日里听到的八卦见闻。例如谁和谁恋爱,合奏的时候光顾着眉来眼去,结果弹错曲子被罚一人有饭吃一人没饭吃,有饭吃的还得站在那没饭吃的人面前吃饭,吃完了就得去厨房把所有人的饭碗都洗了。再例如,谁熬夜记谱子,结果睡过了,头发烧了一半,形容不堪,只能换人了等等。
阿禾在一旁听着也笑个不停,原本过于紧张的神经反而放松了不少。她看了看谢阿蛮,又看了看红绡,以前觉得这两人像天上的仙女遥不可及,但现在才发现是邻家亲切可人的阿姊,教她,逗她,还很照顾她。
相信有朝一日,她们皆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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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离上巳盛宴仅有半月时间了。大家的磨合亦是越来越好,彼此也更熟悉。只是今日,却出了乱子。
“停。”曹善才开口,视线转向了红绡:“你可知错?”
红绡脸色煞白:“红绡知错。”阿禾有些担忧地看向她,这两日红绡的状态明显不对付,走音漏音时常发生,她都为红绡捏了把冷汗,昨日本想私下问她,可是曹善才硬留她练了许久的左手拨长余音,然后就耽搁了下来。
“你若是当不了这主琵琶手,就给陆青禾当吧。”曹善才冷漠地吐出这句话,甩袖而去:“今日就到此,散了。”
众人噤声,眼神只在阿禾和红绡身上打转,默默收了东西,悄悄离去。阿禾也没想到曹善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一时间踌躇不定,走到红绡面前:“红绡小娘子,我......”
红绡眼眶发红,嘴唇发抖,连带着发髻间的步摇也跟着颤:“阿禾,我无事,我先走一步了。”扭头就急匆匆抛开,张皇失措的背影让阿禾很是心疼。但阿禾也未追上去,转身跑向了曹善才离开的方向。
“先生,此举过于草率。”阿禾好不容易追上了曹善才,大气都还未喘匀,就急急开口。
“红绡近两日失误过多,吾已给过许多机会。你的指法技艺皆在她之上,做主琵琶手不会逊色于她。”曹善才鲜少解释这么长一段话,阿禾也来不及惊讶:“红绡小娘子想必遇上了什么事情,这两日才状态不好的。我定会助她早些调整好,不会再犯错了。还请先生宽容一二,再给她一次机会。”
曹善才深深看了阿禾一眼:“成为主琵琶手于你而言,是个好机会。你真不要么?”
当然是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也许会借此小小风光一把,但阿禾还是答得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心中自有思量,多谢先生。阿禾告退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曹善才望着阿禾远去的背影,摇头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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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找着红绡时,红绡已是大哭过了,拿着手绢抽抽噎噎,不愿抬头看阿禾。
“是发生何事了?这两日你心神不宁的,我也没寻着机会问你。”阿禾柔声道,红绡又搂着阿禾哭了一场,半晌才开口,声音已是沙哑:“前日收着家中书信,说我阿耶摔着了,昏迷不醒。家中就我阿娘一人,我又遥遥在长安,想必是阿娘实在没了法子才给我写了书信。书信本就八日才能送达,时间漫长,阿耶恐怕更严重了。我心下不安,这才......”红绡说着泪又大滴大滴地落下:“阿禾,我不怨曹善才的决定,本就是我拖累了你们。我只是太担心我家中了......你莫要想多。”
还反过来劝她不要介怀,阿禾紧紧握了握红绡的手:“长安可有熟人可以帮忙?不如雇人快马加鞭回去看一趟吧?日夜兼程来回应当只需三五日。”
“当下都在忙着上巳宴会,如何能寻到人?”红绡愁苦地低下头,又猛地起了身:“倒是有一人,只是......”她似是下了决心,轻轻拍了拍阿禾的手:“算了,阿禾,我去去就来。你且等等我。”
阿禾有些不放心,本想偷偷跟上去,可是见红绡出门戴着帷帽,未带贴身侍女,就知她并不想暴露行踪,只好作罢。随即,就被单蕊请去自己屋里喝茶了。
陈府位于城东,地理位置还不错,离河岸边有一段距离,靠河岸的地方有处茶馆,多招待河岸来往的商客。此时正值晌午,茶馆寂静,茶博士也闲得无事做,低着头聊天。包厢隐隐传来女子同男子的说话声。
之前陈景云对红绡百般示好,她只不咸不淡的,不过陈景云只当未看见,还是频频找她。她现在有求于他,也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不料她今日一递帖子,陈景云就来了。
红绡将事情大概同陈景云讲了讲,陈景云也没见不耐烦,还安慰她别着急:“我省得了。红绡小娘子将家中住址抄于我,我稍后就吩咐小仆赶去,日夜兼程......三日必归。你且安心练着琵琶。”
红绡千恩万谢:“妾无以为报,这些积蓄权当谢礼。”积蓄已是不少了,装满了一个匣子,陈景云却推了回来,他温柔注视着红绡:“不必客气,你能想到向我来求助,我已是满足。”
红绡腾地一下红了脸,她知道陈景云的意思,还是客客气气谢过:“多谢三郎。”
两人喝了壶茶就道别了,陈景云还遣人送了红绡回去。
另外一头,阿禾、裴清秋、栀儿和单蕊围着一张桌子正喝着茶呢,单蕊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拿出了几张纸,分发给了几人。
原是在谋划如何整那许锦岚,单蕊指了指纸上的位置:“我查过了,许锦岚同我一样,皆是参加临水亭这一边的宴席,阿禾那日也是来临水亭这边。到时宴席还未开场,栀儿先将许锦岚约出来......”
“我可不行,她怎会听我的话?”栀儿哀怨道,她曾被许锦岚欺负得那样惨,想必许锦岚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但几人中,裴清秋与许锦岚素不相识,阿禾当日要奏演,只剩单蕊了。
单蕊皱了皱眉头,呼出一口气:“行吧。那日我将她约出来,将她骗至房中,然后......势必让她参加不了宴会。”
“如果她当日多带了衣物去呢?”裴清秋问:“活动繁多,一般贵女都会带上几身衣装的。”
众人又陷入了沉思,单蕊又想到:“用墨!墨水沾身,她总得清洗吧?到时一来一回,时间也花去了不少,她就出不了风头了。”
大家附和着是,计划就这样敲定了。单蕊环视一周,严肃道:“此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阿禾凝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