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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盛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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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琵琶响,空绝长安城。紫云楼上,一只芊芊素手自红衣袖中缓缓伸出,女子随着音律在缓缓舞动,腰间的亮片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雀跃跳动,眼尾一抹红,勾人摄魄,一时间恍住了所有人的眼。她乌黑的发紧紧盘在头顶,只有长长的发带落在腰间。三曲毕,台上明黄衣袍之人笑道:“左教坊人才济济,赏。”

宦官尖锐的嗓音传达圣人的旨意:“左教坊有赏。”

楼下围观人群一阵沸腾:“那这第一处,便是左教坊赢了!”

“左教坊拔得头筹,我可押了50文给右教坊呐!唉,失策失策。”

而另一处的彩霞亭,旋闻男子劝人饮酒声,女子嬉笑怒骂讨好声,婢女仆人小声议论声,宴席歌舞声,知了声,猫狗声,皆是一片嘈杂。凑至人群中观望,才知堂下静谧,声音皆是台上一人发出。此人为男子,相貌平平,脸上的表情丰富,嘴唇一张一闭,牙齿一碰一阖,声音就变得不同了。他一弹响指,只听到刀剑破空之声,静了一瞬,响起男女尖锐的嗓音,掀翻的茶桌声,瓷具摔碎清脆之响,混乱的脚步声......众人屏息,只觉身临其境。

不知过了许久,声音戛然而止,口技《遇刺》表演完成,男子右手握拳置于胸前,弯腰行礼,大家一片喝彩,高喊:“右教坊!右教坊!”

“那这第二处,便是右教坊赢了。”燕期的仆从连忙记下:“燕郎去哪儿啊?等等小仆!”

“赶紧去第三处,可别给我输咯。”怎么还给打平了啊?燕期气得牙痒。这会儿,就指望那第三处了!别让我那几十贯打水漂了啊!燕期内心在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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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三处,自然是临江亭了。

阿禾刚安抚好单蕊坐下,望着单蕊通红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红绡喊走了。红绡明显有些着急,额上出了些微汗,她道:“彩霞亭和紫云楼那边已分出胜负了。目前咱们同右教坊是平手。你先快些准备吧,方才我同她们抽了签子了,她们那边先奏曲儿。”话罢,转身又同其他几人对谱子去了。

阿禾寻了个位子堪堪坐下,就听见沸腾的人声自远及近而来,已经在外围站住了。阿禾透过幔纱向旁边望去,此刻宴饮的座位上已经坐满人,左上位置并排坐着陈景云和许锦岚,依次下来还有赵玉裴,其他的阿禾都不太认识。江辞远同王宜修反倒坐在了右下位置,距离临江亭比较近。

王宜修正同江辞远说着什么呢,表情夸张至极,江辞远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笑意,阿禾肩膀上一沉,是杨渡霖。他示意阿禾回神,轻声道:“快开始了,专心些。”

“噔——”

琵琶四弦一声,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上转,下拨,琵琶声嘈嘈切切,挽春的手就像在花丛中纷飞的蝴蝶,每一声都带着异样的美感。前奏虽长,此中意境却美,像在颂春日美景,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轻嗅一下,扑鼻皆是桃花香。前奏尽,正曲始,挽春朱唇轻启:“春日景相融,琵琶以作歌。杳杳日登阁,辉光遍洒林。郎折桃枝来,女赠兰草去。花香馥郁久,情谊永相存。”曲调一转,欢快非常,似是陷入热恋的男女,衷肠互诉。

“挽春小娘子的歌喉与琵琶音确是相得益彰啊。”

“好极了,想必这第三处是这右教坊赢了。”

“还不是小爷我慧眼如炬。”燕期得意洋洋地同小仆炫耀。

......

弹唱皆是一流,这挽春娘子确实厉害。阿禾不由地在心中赞叹,先前还以为右教坊同往年一样,只弹经典曲目,不料竟偷偷藏了一手,也用了自创曲谱。不过,她可不认为她们的双琵琶弹奏会输。

挽春一曲毕,围观人群欢呼声震耳欲聋。许锦岚用轻罗小扇遮了遮自己的下半张脸:“挽春姑娘这歌喉,这琵琶技艺,简直无人可比。想必醉韵坊又要输咯。三郎,你看好哪头啊?”真是嘴快,许锦岚暗啐。红绡那小蹄子今日可也要登场的,陈三郎想必不会附和她了。

果真,陈景云望着幔纱里的倩影直出神,似是未听见许锦岚问他的话,只喃喃出声:“有美一人......”

又是一声裂帛之音,醉韵坊开始弹奏了。

与挽春的绵绵小调不同,醉韵坊一开头就是轮指急弹,如同一人所弹,描绘的那是盛春时分相遇,在百花争艳中其乐融融。不一会儿,琵琶声逐渐弱下去,箜篌的声音如清泉一般静静流淌,紧接着横笛高亢的声音打破了这涓涓乐声,鼓声轻和。春季相遇,夏季热恋,秋季争吵,冬季平静相拥,感情深沉复杂,在一首曲子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一瞬间,从春到夏,由夏至秋,四季轮回,转换不停。

“没有歌声,却甚似有歌声,这琵琶真是双人在弹么?”有人喃喃自语。

“竟能这般同步......”

......

又是一声长音,琵琶声渐渐低沉,原是分别之际,情人低语,又忽地高昂,鼓声一下接一下,震荡人心。最终琵琶声欢乐起来,一下两下,走向平和。曲终。

阿禾拭了拭眼角的眼泪,同红绡对视一眼,破涕而笑。练习了这么多遍,还是会被曲子里将军与爱人的感情所感动。她曾问过穆善才,将军与爱人是否圆满了。穆善才却说了一句不重要了。她似懂非懂,还是为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黯然神伤。

阿禾环顾四周,寂静非常,人群中突然有人鼓掌叫好,打破了这局面。叫好声逐渐沸腾起来,同时还有争论声逐渐大了。

“这好什么啊?当然是右教坊的曲子好了。大家说是不是啊?”燕期混在人群中喊道,不少人也在附和他。

“我倒觉着这醉韵坊的曲子好极了,声声入心,层次十足。”燕期的仆人乐呵呵地拿着笔,同身边的人说道。话音刚落,只觉脖颈一凉,他回头见燕期愤怒的眼神,咽了咽口水,赶紧埋头装死。

“这样说也评不出来,不如就交给贵家郎君娘子们评吧。”竟是要在座的几个人评了。陈景云也不推脱,当下就应了,有小仆站出来给大家分发了纸笔,写好后又收了回来。

“右教坊,一票。”

“左教坊,一票。”

......

念完之后,才发现平票了。小仆数数在场的人,又数数手上的纸条,咦,纸条少了一张?

“哪家郎君娘子未写呢?”仆人开口问。

“六郎还未写。”王宜修答。

江辞远堪堪入座,也不执笔写字,左右环顾,见阿禾紧张兮兮的模样,又瞥见燕期同他比着右手,身后还有王宜修暗戳戳拿笔点他,他失笑,朗声道:“我也不白费这纸张了。右教坊歌喉加琵琶音自是美不胜收的。”

阿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么说,今年又要输给右教坊了?她有点气馁,又听江辞远开口道:“但故事缺了一丝韵味,未具生气。而醉韵坊的曲子却赋予了感情生命力,灵动且具有感染力。”

“所以,我这票,就投给醉韵坊。”

......

阿禾一瞬间喜笑颜开,雀跃地同红绡抱在一起欢呼,其他人也围着她们,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好!”

“那这第三处,就是醉韵坊赢了!”

“赚翻了!赚翻了!”

“啊啊啊,赔完了!”

燕期咬牙切齿,心在滴血,这该死的醉韵坊,这该死的江辞远,下次他来喝酒,再也不送他好酒了!

“郎君,我们该回去开庄了。”仆人小心翼翼地提醒燕期,嘿嘿,还好他留了个心眼子,燕期逢赌十有八九必输,他每回都偷偷跟燕期买相反的结果,赚翻了赚翻了嘿嘿。

“知道了,走吧。”燕期给了小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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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首曲子都弹完之后,醉韵坊和右教坊是可以退下回坊里的,也可以留在此处观望玩耍。接下来还有流觞曲水和竞渡,阿禾对吟诗作对没有兴趣,竞渡的话,在外围也能看。她收拾好,握着桃花枝,抱着琵琶准备随众人一道回去,被单蕊的婢女拦下。原是单蕊心情还是不好,准备去街上逛逛,不参加接下来的活动了。阿禾点点头,又嘱咐了婢女几句,隔着人群望着树下发呆的单蕊,希望她可以尽快走出来吧。阿禾忍不住叹息。

“阿禾!”王宜修冲她跑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阿禾,天色尚早,不如今日你同我们一起罢。我们带你玩。”也不让阿禾开口拒绝,拉着阿禾就入了席。王宜修坐中间,阿禾坐他左边,江辞远坐他右边。

王宜修要去茅房,招呼了一声之后就走了,阿禾心想:上次参加宴席还是跟着关夫子,那时年纪小,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埋头吃就是了。但进了教坊,学了琵琶也学了礼节,她不自在起来,只能死死盯着红木食案。

“别看了,食案上又长不出花。”

阿禾听着声音看过去,视线里只有江辞远的侧脸,他没看她,话却是对她说了。自己这样实在是太逊了,陆青禾挪回视线,深吸一口气,又见一只修长的手推过来一个玻璃小碗,碗中放了几个深红色的小果。

“这个是......含桃?”阿禾问。

江辞远轻轻“嗯”了一声,又递给阿禾一小碟糖蒸酥酪和琥珀色的甘蔗糖浆:“早熟的含桃酸甜,你若不喜欢酸味,可以蘸着吃。”

阿禾看着江辞远半晌没说话,直到他不解的眼神投过来。

“谢谢。”阿禾小声说。她从未吃过含桃,此物稀少,向来是宫廷之人和有钱人家做甜食吃。她拎着含桃的枝,蘸上一些酥酪,放进嘴里。酸甜可口,奶香四溢。

“好吃。”她扭头和江辞远讲,眼睛弯弯的笑成一个月牙,那些不自在感也少了许多。

“那就好......”

“聊什么呢?等等我啊。”王宜修一下蹿到了两人中间,左看右看,见阿禾还在吃酪含桃:“阿禾喜欢吃含桃?那我的也给你吃。”含桃一人一份,那她吃的是江辞远的了?阿禾推脱,王宜修非要推给她,二人僵持许久。

“六郎游玩这半年,也不传个信回来。可有碰见什么趣事?说予我们听听吧。”陈景云突然将话头转至江辞远身上,十几双眼睛“唰”地看了过来。

“就是啊,六郎,你都还没同我说过。”王宜修也不与阿禾推脱了,拿手肘捅了捅江辞远。

江辞远黑白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淡淡开口:“这半年从长安出发,少乘马车,多为船只。最远到了岭南地区。”

“哇,就是那未开化之地,传闻吃人之事数不胜数呢。”赵玉裴惊讶开口。

江辞远摇头:“非也非也。虽说有些方面较之长安逊色许多,但居住那地的人热情好客倒是真,不过有些当地美食......倒也让人无福消受。”

“为何?”左澄弘与薛彦问道。

阿禾舀着汤羹的手也慢了下来,江辞远瞥了一眼,又看了看身边好奇心过剩,满怀期待的王宜修,开口道:“岭南有一菜肴,名为“蜜唧”。”

“听名字好像还是个美食。”王宜修说,继续看着江辞远等他说下去。不料江辞远露出一抹坏笑,让他后背无端地升起了一股寒意:“蜜唧即是取初生通体赤蠕,尚未开眼的小鼠,以蜜饲喂。上席时,将其钉于木板之上,尚能嗫嗫而行。食时,用箸生咬而食。此时小鼠还能发出“唧唧”的微小声音。”

众人皆啧啧称奇,阿禾只觉牙酸,再看向江辞远,笑得云淡风轻,仿若只是个事不关己的路人。王宜修脸色倒是越来越难看,捂嘴干呕了一声:“江六郎!你给我等着!”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对哦,王宜修最怕老鼠了。江辞远这人,真是坏透了。阿禾心里想。

“岭南还有一种不乃羹,取鹿肉、猪肉、羊肉、鸡肉等熬成浓白汤汁,熬制时间过短则寡淡,时间过长则浓重,恰到火候才美味。”江辞远继续说。

“这似乎很平常?”许锦岚的兄长许锦轩说道:“长安也有这几种食材做的汤羹。”

江辞远饮一口茶:“奇特的不是汤,而是饮汤的方式。当地有人说道饮不乃羹,须得用银质中空管子,以鼻吸食。”

用鼻子?!不敢想象。阿禾落水时水从鼻子里灌进来,只觉难受,喝汤若如此,岂不更难?再加上鼻子亦有秽物......不能再想了,鼻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只是异闻。实际并非如此。”江辞远解释道:“大家放宽心,也不用视岭南为蛇蝎鬼怪出没之地。虽说那边常年炎热潮湿,口脚易生疮,但也是外地人不适应罢了。静下心看,那里山清水秀,景色秀丽。此次南下,我受益颇多,只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六郎真是见多识广。”赵玉裴夸赞道,江辞远礼貌地冲她笑了一下,她便高兴得双颊起了红晕,扭着手帕盯着面前的茶杯。

陈景云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他笑道:“六郎说得极是。我敬六郎一杯。”他饮了一口酒,又起了念:“这样干喝过于无聊,不如我们来玩藏钩吧。”

“好啊。”许锦岚率先附和。一行人热闹地围坐在一起玩起了藏钩,赢了喝彩,输了喝酒。

“你怎么不去啊?”阿禾见江辞远无动于衷,好奇问道。

“一对一的藏钩,六郎还未输过。”背后响起王宜修虚脱的声音,他有些苍白,只摇摇手示意自己没事,见阿禾不信任的表情:“不信你同他玩两局。”

江辞远耸耸肩:“你可别输太难看了。”

开玩笑!阿禾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开始。

江辞远捻着一枚铜钱,在阿禾面前展示了一圈,阿禾仔细看了看,确认没问题。江辞远就将铜钱放在了左手心,又换到了右手,阿禾目不转睛,看得极其认真。

等到江辞远两手停下,两手握拳时,阿禾坚定地说:“左手。”

“你确定?”江辞远挑挑眉。

“你确定?”王宜修也凑过来问。

阿禾郑重点了点头:“就左手。”江辞远摊开左手手心,空空如也。

“啊,怎么可能?”阿禾倒是不服输,又来了好几局,每局都是同样的结果:“为何啊?”她有些抓狂。

王宜修早在旁边笑得开始捂肚子了:“阿禾,你真是傻得可爱。”

陆青禾左思右想,看着江辞远一只摊开的手,一只握拳的手,脑中闪了什么过去:“你.....江辞远,你把右手摊开。”

“啊......”江辞远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要被发现了。”他修长的手指一只只张开,果然,左右手都是空的。

先前都是有铜板的,她看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铜板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呢?

“其实铜板消失就是用了巧劲儿,六郎给它藏袖子里去了,下一次重新藏的时候,又偷偷弄到手心中。”王宜修以前不知,在江辞远这栽了很多次大坑,还自我怀疑了许久,后来江辞远大发善心告诉了他其中的奥妙,气得王宜修和江辞远打了一架。当然了,打输了。有点丢人,他可不想告诉阿禾。

“啊,所以你才说一对一的藏钩他从未输过。”阿禾恍然大悟,又问:“那别人就没想过看另一只手么?”

“也许这就是心理战术吧,毕竟不在左手就在右手,既然左手没有,那就只能在右手了。”江辞远抛了抛铜板:“都没有人想过还存在第三种可能。”

幸好没跟他们拼酒量,不然自己今天可要输惨了。阿禾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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