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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盛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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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流觞的地方距离阿禾他们所在的临江亭还有一大段距离,陈景云那边早早唤了几个船家在等候,每只船可供五六人搭乘。

阿禾鲜少坐船,每回必晕,她忐忑不安地拎起裙角迈上乌蓬小船,一个重心不稳,伸来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揽住,后面之人的胸膛抵住了她的后背。阿禾的心怦怦直跳,待她站稳后,扶她的人一下就将手松开了。

是江辞远。

陆青禾开口又要道谢,江辞远似笑非笑:“阿禾有这个力气,不如多弹几曲给我们听。”

“对啊阿禾。”王宜修在船舱里附和一句,又道:“你俩一碰见,怎么就磨磨蹭蹭的啊?”

确实不像那个直爽的陆青禾了,她也不知道为何一碰见江辞远就扭扭捏捏的。许是自己今天累着了?阿禾把那些异样的心思全部甩到脑后。

此时船夫吆喝一声,撑杆划船,阿禾慌忙靠着船舱壁闭眼小憩,千万不要晕船啊,太丢人了。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没一会儿她就感觉口干发苦,胃里翻江倒海。

“阿禾是晕船了吗?”王宜修见她面色如纸,问道。

陆青禾有些难受,艰难地点点头。

“张嘴。”江辞远移到她面前,说道。

她下意识张开了嘴,一个圆圆的物事带着一股清凉,席卷了整个口腔,酸甜的滋味像有魔力一般抚平了胃部的不适。阿禾这才注意到江辞远手中拿的黑色小土罐,他的指尖上还沾染着紫红的汁液。

“这个是?”

“朱梅。南下时听船家说以蕃荷菜腌朱梅,治晕船效果极佳。”江辞远又捻了一个朱梅给了王宜修:“方才问了一下船家,所幸他也备了些。”

他将整个黑色小土罐塞到阿禾手里,指腹划过阿禾的手心,痒痒的。不道谢了吧?他又不爱听。阿禾又塞了个朱梅进嘴里,望着湖景不说话了。

王宜修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早上出门被一堆小娘子往怀里塞兰草,害他喷嚏连连,只好换了身衣服赴宴。

“六郎,怎么没有小娘子给你送兰草啊?”王宜修不满地说,他换了身衣服还被塞了一堆兰草呢,只能全给小厮处理了。

“没办法,宜修俊俏,为人亲和,某自然没有宜修受欢迎。”江辞远回他。皓也在船头嘀咕:我们家郎君就会吹牛,也不看看那兰草都谁收着呢?是我!我在给你收着!

有风灌进船舱,披帛轻柔地擦过他的手,他轻握住,又松开,掌心发痒。他望着前面女子小小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整个船舱都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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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阿禾他们是最晚到的。只能待在下游的位置。陈景云特地给他们重复了一遍定好的规则,阿禾来弹琵琶,琵琶声停时,酒漂到谁旁边,谁就需要饮酒作诗,两句即可。

“阿禾,我作诗不行,你可别在我这的时候停了哈。”王宜修与阿禾套着近乎,阿禾点头:“行,我记下了。”

见陆青禾同江辞远和王宜修走得近,许锦岚心中不爽,忍不住出言讥讽:“你们莫不是想作弊吧?公平起见,要么换人,要么你得蒙上眼睛。”

“蒙上眼睛怎么弹琵琶啊?”王宜修呛她:“背过身不就行了?要不换你来?”

她堂堂尚书左丞之女,怎会抛头露面给九曲流觞做乐子陪衬?许锦岚恨得牙痒:“不管,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暗中沟通好啊?”

“无碍,就蒙着眼睛吧。”阿禾道。

江辞远从婢女手上接过了手帕,一折一折叠好,低声问:“可有把握?”阿禾摇摇头,眼前漆黑,手帕已将她眼前遮挡得严严实实。耳旁突然有热气拂来,江辞远附耳跟她说:“随便弹,难听的话,我会捂住耳朵的。”

啧,这人。最好每次酒杯都停你面前。

婢女搀扶着阿禾寻了一处坐下,那边说开始,她摸着琵琶弦的位置起指就弹。

“闭着眼睛都能弹这么好?”陈景云有些诧异,醉韵坊中除了善才,当属红绡为首,哪怕是今日双琵琶合奏,他们都以为是红绡姑娘的本事......此人不能小觑啊。陈景云又看了一眼与王宜修相谈甚欢的江辞远,眸色又深沉了下去。这江六郎......

“弹得极好。”左澄弘夸赞道:“有此造诣,想必日后能进内教坊了。”

琵琶声戛然而止,酒杯堪堪停在王宜修与江辞远中间。

“这距离,离六郎更近呢......”小厮喊道,从水中捞起托盘,递给皓也。皓也取了那杯酒,端给了江辞远。

江辞远一饮而尽,开口:“柳绕江头青意浓,湖光十色鱼相游。”酒是燕记酒铺的招牌之一,西凤酒,清冽醇馥,燕期给他喝过好几回。

“好。”王宜修鼓起掌来:“六郎厉害。”

第二轮开始,阿禾继续弹,琵琶声止,托盘还是停在了江辞远边上。

“碰巧吧。”王宜修打了个哈哈,心中忍不住为阿禾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阿禾!

江辞远挑挑眉,眼神瞥向了另一头蒙着眼睛的某人,这若无其事,纯白无害的模样。啧。他继续饮下一杯酒:“新芽抽枝人见喜,金黄串穗影自重。”

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酒都是停在江辞远面前。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诗作了一首又一首。

这一回两回三回可以是巧合,这都第六回了,那酒还是停江辞远那儿。在场的人顿时觉得不对味了,开始还是看热闹,后边觉着都成这俩人的陪衬了是吧。尤其像许锦岚,特地准备了几十首诗,打算好好表现一番,现在都没机会了呀。她将面前的果子戳得稀巴烂,闷闷地不说话。王宜修古怪的眼神在江辞远和陆青禾之间瞟来瞟去,纳闷不已。

江辞远眼尾带了一丝醉人的微红,他说:“阿禾,你是我的冤家么?”

阿禾装听不见。

他直接念了整首:“流风拨弦,琼树几折相和。山转几重,空弦酩酊几声。清波潋滟水光浅,挽袖空颜遮半边,欲语还休。萧萧数年,倥偬一生,孑然掬一抹月色。踏遍河川,半生伶俜,望烟火照亮长安。以露为饮,敬东风。”

不愧是六郎,还能作一整首。这酒量,这本事,王宜修在旁啧啧称奇。他又扭头去看阿禾,见阿禾嘴角带笑,终于知道阿禾是故意的了。呀,最毒妇人心,夫子诚不欺我。

但也就是这第六轮之后,酒杯是再也没停到过江辞远这边了。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次九曲流觞已传遍大街小巷。蒙眼独奏琵琶的醉韵坊琵琶手陆青禾,与连作六首诗词的江公之子江辞远,一时间成了人人赞叹的角色。

“本以为长安几子当中,陈家三郎独秀。不料江六郎竟如此才华横溢,想必之前皆是不念名禄,不争风头,有风骨。”

“醉韵坊竟出了这么一号琵琶高手,下次定要去听一听。”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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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没看出来,你这么爱出风头。”许锦岚死死盯着陆青禾,压低声音道。赵玉裴就在她身侧,俩人显然是来找茬的。阿禾拿着绢子擦了擦琵琶上的尘土,语调不高,随意道:“想出风头的难道不是你?”

她站起身来,平视面前的两人:“背诗背得挺辛苦吧?但是效果好像一般。”她们念的那几句都是前人所写,随意改了几个字,反而不伦不类,不过这种场合,一般都是男子互相攀比,自然也不关注她们所念,草草叫了声好就敷衍过去了。

“别以为你现在琵琶弹得好,地位就上去了?在醉韵坊你还不是低红绡一头?”赵玉裴也开口激阿禾。凭什么江辞远就注意到陆青禾?当她赵玉裴是个透明?她哪里比不上陆青禾了!

那你呢?喜欢江辞远连说都不敢说。阿禾默默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先前阿禾同许锦岚闹矛盾的时候,赵玉裴顶多在一旁看热闹,鲜少插话。现在前后天差地别,就因为江辞远说了那句“冤家”,就吃醋了?果真是能玩到一起的人。

“阿禾,在磨蹭什么?再不走就占不到好位置看方舟竞渡了!”王宜修喊她,阿禾应了一声,又笑眯眯冲着赵玉裴说:“等到红绡姑娘进了云韶府,那我就是醉韵坊的第一,地位可不就上去了嘛。”也不管她们脸色有多难看,抱着琵琶就跑到了江辞远和王宜修的身边。

“会骑马吗?”江辞远冷不丁地问阿禾,换来了一个摇头。

王宜修解释道:“方舟竞渡在兴庆池,离这里也远,骑马会快一些。阿禾若是不会,与我同乘一骑也行。”

“就你?”江辞远质疑道:“你自己都能骑到沟里,可别把人栽跟头了。”

“你不信,那我们来比一比?”

“来就来。”

两个幼稚鬼!

最后阿禾谁也没选,默默走到了另一人马下,仰着脸无辜地看着马上的人。皓也脸抽了抽,下意识瞥向江辞远,见对方点了头,就跳下马扶阿禾上去,自己也跟着上去。可怜的皓也,为了不碰着阿禾,一路上几次都快从马鞍上摔下来了,欲哭无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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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这么多人。”一行人刚到兴庆池,被这人满为患的模样惊呆了,四面皆是围观的人群,水边有成群结队的人在踏水嬉戏。

“跟紧了。”江辞远沉声道,他和王宜修在前头开路,阿禾紧跟在他们后面。至于皓也么,揉着腰跟在阿禾的后面。这饱受摧残的身躯,压根开不了路。

挤了老半天才到预定的包间位置,二楼,往下一看就能看见竞渡的场景。阿禾趴在窗口,看着有两艘船已经停在水中,方舟船头做水鸟模样,各插一面大旗,黑红两色。舟头放鼓,舟身狭窄,只能容下两人。

“燃篝火!”两边各燃起一团巨大的火焰,在将晚未晚时刻格外显眼,阿禾瞬间被吸引住了视线。

“阿禾,你来了。”耳旁一声惊喜的声音,阿禾扭头望去,正是单蕊。她一扫下午的阴霾,笑盈盈地趴在隔壁的窗台上冲她招手。

“单小娘子......”

“我过去寻你。”单蕊提着裙摆就跑到了阿禾所在的包房,见房中还有王宜修和江辞远二人,先行了个礼:“两位郎君安好。”

二人也回了礼:“小娘子自便。”

“你好了么?”阿禾拉着单蕊的手到窗边坐下。

“好了。我下午去集市上大吃了一顿,还同人在街上互骂了一刻钟,心中积郁一扫而光。”单蕊想到集市上那人就烦闷,撞了她不道歉还让她赔钱,姓什么燕的,呸。下次再见到他一定给他好看的。单蕊又接着说:“我想通了,陈景云那人,定是同每个小娘子都这样说。哄得小娘子对他死心塌地的。品行如此不端,我今日才想清楚......不过也好,现在看清亦不算太晚。”

阿禾附和地点点头:“他之前那样追求红绡小娘子,我还以为他是个痴情郎君来的呢......”

“噗。”怪异的声音响起,王宜修被茶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陈景云?痴情?”

“他品行一般,你们少与他来往。”江辞远提醒道。

单蕊同阿禾一齐点头,也不细究。鼓声传来,几人都站在窗口前往下看,此时黑白两艘船都坐满了人。

“竞渡,始!”一声令下,两艘船像箭一般冲了出去,如履平地。船上的人喊着口号,用力划桨,冲向中间挂着金色灯笼的标杆处。鼓点密集如雨,岸上的人也随之热血沸腾起来。

“红旗会赢吧。”单蕊用手撑着下巴道:“每年的端阳节他们都能拔得头筹。”

“我也觉得。”王宜修在一旁笑盈盈的,丹凤眼都眯了起来:“我每年都押他们赢,六郎还输了我不少银钱呢。”

江辞远嗤笑一声:“那是让着你。”话音刚落,插着红色旗子的飞鸟凫上一人停下了挥旗的手,借旗杆之力,挑起了标杆上的金色灯笼。

“哇。”围观人群一片沸腾,单蕊颇有些得意:“我向来都看得准。”就是看男人的眼光一般,另外三人点头附和。

而另外一边,一人正气得跳脚:“又输了又输了。先是那个醉韵坊,然后又是这个竞渡,下午还碰到一个疯女人。”

“郎君,我都说了要押黑船赢。”燕期的小仆无奈地说。

“他们上次都翻船了,还押他们?你是在质疑小爷的眼光?”

“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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