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行家书万意重
赵安平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快要没入雪中,单薄的衣衫下,手指在外露着,骨节已经冻得有些发红了。
“你怎么在此处站着?”赵安平打着伞,仲固安的肩上已经落了很多的学,头发上的雪沾染了他乌黑的发。
“我想着,你也快来了。所以就在此处等着。”
赵安平顿了顿,感觉仲固安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她将丫鬟留在了很远的地方,自己偷偷抱着狐裘出来了,“你看,我给你带的狐裘。”
“将军哪里来得如此好的狐裘,难道寻王府的丫鬟待遇都如此之好吗?”
赵安平能听出来仲固安话语里的怒气,但是她不知道他这股气是哪里来的。
难道是气自己不争气,还不回去报仇雪恨?
“自然不是。”赵安平弱弱地说着,她不敢说,自己为了给纪寻挡桃花自己嫁给纪寻,换几顿好吃的。
有个人曾经说过,当人穷苦的时候,人什么都能出卖,她就是没骨气啊。
她又不像原来的赵安平......她是巾帼英雄,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狐裘是上好之品,非王公贵族不可得。”
赵安平笑了笑,反而释然了,“你是不是猜到了?”
“你可知你这是与虎谋皮,深入龙潭虎穴,你岂能完身而退......”
“我知道这样是在玩火,我也不知道纪寻知不知道我是真的赵安平,但是这样我确实可以暂时活下去.....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在纪国,如果稍有不慎,或许纪寻就能将我们杀掉”
“你嫁给纪寻时,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战死在疆场的将士?”
“我想过.....”赵安平确实想过,但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又能如何选?“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你是因为倾慕纪寻吗?你曾经说过不会嫁给任何人的。而且你这样如何与宁舒交代?”
“宁舒?”赵安平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他了,其实二人也没见过几面的。
天太冷了,赵安平的心还是悸了半刻,果真,仲固安生气半分也不是因为自己嫁人,即使他感受到了,自己对他的依赖,但是他嘴里还是想着怎么扶持他的将军,他的公主,将赵安佑从那个位子上赶下去。
“你们可是定了亲的。你转眼就.....”
赵安平能感受到仲固安的怒气,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可是赵安平也委屈啊,她只是个假的赵安平,却背负了她不该有的命运,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小小心动,面前的人只会让她回去领兵,她心里是像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像兔子找个乌龟的壳抓紧躲起来,忘掉赵国皇上的暴毙,忘掉还在被囚禁的赵国皇后和她那嫡亲的弟弟,忘掉头颅还被挂着示众的王老将军,忘掉她那定了亲的未婚夫,忘掉他那已经流离的便宜弟弟。
“你是想说,我转眼就爬上了敌人的床是吗?”赵安平有些上头了,她抬起头,看着仲固安,眼眦已经泛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安平给仲固安打着伞,伞上的一小堆雪突然落在地上。
“我过几日再来.....”赵安平垂下眉来,握着伞的手已然冻僵了。
她推门出去,却看到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人也打着伞,天蓝色的油纸伞下是一身赭色衣衫。
“宁....”赵安平还没说完,对面的人就已经抱住了来人。
宁舒比赵安平稍高一些,“安平......”
仲固安看着雪中相拥的人,手心紧了紧,还是笑着走了过去,“宁大人,怎会在此?”
“原来,你们还在一起.....”宁舒看着仲固安,将手松开,但是却牵住了赵安平的手,“还好,当初纪赵一战,我便不愿意相信你会战死,可是你这次回来后,明显虚衰很多,我真得怕你丧命于贼人手中。”
赵安平看了眼仲固安,将手放开,“我福大命大,怎么会如此就轻易丧命了。”赵安平虽然这样说,但是仲固安知道,她是怎么流浪过来的,她在花楼跳舞的时候,他也在暗处看着。
“赵安佑现在到处张了榜去抓你,我真得害怕.....”
“姐夫,姐夫,你找到姐姐没有...”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走到跟前,赵安平才认出,是赵安洛。
“安洛?”赵安平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得好久未见了,他窜了半头。
“姐夫,你找到姐姐了!”眼前的少年是止不住的欢喜。
仲固安
赵安平摸了摸他的头,“真好呀,你和宁舒还好好的。”
“我们好好的,也不见你来找我。”宁舒的话语里还多了一丝嗔怪,但是还是止不住的欣喜漫溢出来。
“姐夫,终于找到皇姐了。可以把姐姐接回去了。”而赵安洛则是更加地欣喜,他一手抓着宁舒的衣衫,一手抓着赵安平的。
仲固安走了上来,“七皇子,宁大人和将军还没有成亲,按照伦常,并不可如此称呼。”
“你是谁?”
赵安洛没有见过仲固安,但是眼前的人风尘俊逸,一股清冷的气质,比起姐姐的未婚夫宁舒来说,竟然还略胜一筹。
“他是我府上的谋士,仲谋士。”
“见过七皇子。”仲固安虽然见了礼,但是仍有一股桀骜之气。
宁舒也是重礼之人,他看着赵安洛,说,“我与你皇姐还未成亲,说过很多次了。”
他二人和赵安平站在一起,看似好像确实是一家人。
仲固安却觉得这些画面有些刺眼,他未曾有过的,好像别人总能轻易得到的。温情。
他想到在破庙里,赵安平对着他一人的笑,就感觉目前的画面格外刺眼。
“皇姐,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跟我们回赵国吧。”
赵安平咬了咬唇,“回去干什么呢?”
“安平,赵安佑□□,断不能让他在位,他还苛政苛税.....最重要的是,皇后和你弟弟安杰还在冷宫。”
“我知晓。”赵安平点点头。
“皇姐,大皇兄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以前看起来那样一个温顺无争之人,竟然囚禁了安杰哥哥和母后,还将王老将军.....”
宁舒立刻将赵安洛拉到身后,“安平,没什么,我们回去再说。”
赵安平顿了顿,盯着赵安洛,“如何,还将王老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赵安洛意识到说错话了,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安洛,怎么了?王...外祖父还没有去世对吗?”赵安平突然内心升起一股希望,许是外祖父还没死。
“安平,王老将军已经殁了,在那夜就已经去世了。”
“那为何....”赵安平似是意识到赵安佑似乎做了什么,毕竟他已经丧心病狂,她可以不管只见过两面的“母后”和“胞弟”。
但是她内心没办法也下了狠心不管王老将军,她想到他那脸上在边关被风割裂的脸庞,想到他苍老的眼神中对她的爱护,她没办法.....
“宁舒,外祖父到底怎么了....”赵安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哽咽,那些情感就像在心里自己生长出来的,不受她操控。
“安平,你,”宁舒欲语还休,但是最后还是慢慢地说,“王老将军和你舅舅的头颅都被割下来,挂在菜市口,”
赵安平感觉北风在呼啸,将宁舒的话语吹得有些模糊,这北风让她整个人的血液似乎被冻住了,又似乎在倒流,
她的指甲里已经都是血。
赵安佑将王老将军的头挂在菜市口,是何等地羞辱。
赵安平一直拒绝承认自己的所有身份,将军也好,公主也罢。到底与自己何干!
所有人都在跟她一再强调,她与以前相去甚远,要么就是两者截然不同,以前的她是多么英姿飒爽,一人可破千军万马,以前的她运筹帷幄,可翻云覆雨,以少胜多。
但是她没有这本事啊,她顶多能一脚多踩死几只蚂蚁。
她一再给自己说,赵安平的命运你背负不了,也背负不起。
但是当她听到王老将军的头被挂在菜市口时,她恨不得将赵安佑的头立刻拧下来,不,应该让他受千刀凌迟之苦,五马分尸之痛。
她的泪流了下来。
赵安平一直尝试将自己放在局外人的身份上,一直在跟自己说,赵皇室的纷争,流血很正常。
她自己说不清对于王广羽是什么感情。
异世见了几个月的亲人,真的是我的亲人吗?
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老将军跪在地上,嘴角流血的画面。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她站在寒风中冻太久了,脑子,赵安平突然感觉此时不那么怕死了,她想回到赵国,将王老将军安葬。
然后将赵安佑从王位上拉下来,将他的头踩在泥里面。
仲固安第一次看赵安平掉眼泪,宁舒也是。
小的时候,从未见过赵安平哭过,而眼前的人似乎被冻住了,唯有热泪滴在冰凉的脸上。
“皇姐.....”赵安洛小声叫着,但是赵安平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用满是血的手将眼泪擦干净,她回首看着仲固安,“是你说得对,我没法逃,我也逃不掉,是我错了。”
仲固安看着那个在战场上肆虐的人,即使是在绝境,也从未见过她落泪,他突然心好像停了一下。
他将狐裘解下来,可是还没来得及给他披上,宁舒就将赵安平的头揽在了怀里,“没关系,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安葬王老将军。”
赵安平哭得声音很大,听不见了下雪的声音,她将这一年多的委屈,一年多的万般无奈,躲躲藏藏,委委屈屈,身不由己,都融在了这泪水里面。
灰白色的天空下,有些东西在毁灭,有些东西在生长,有些人注定走向自己的宿命,躲不过,也逃不开。
宁舒将一封信递给赵安平,这是王老将军那夜临行前,留给赵安平的:
“吾孙女安平,览此书时,吾或已逝矣。
每战之前,吾必书绝笔,不知此书果真绝笔否。
吾生平有三成:一则少年意气,恣睢半生。二则中年风发,戎马半生,保家卫国。三则,育汝。
吾虽育汝,然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文韬武略,皆胜于吾。汝年幼,似为家国而生,圣上赐汝安平二字,汝不负此二字。自幼,无论习武之苦,读书之累,汝未尝一声怨劳。杀伐果决,正义凌然,全然不似己出。
今如斯,此次见汝,终在汝身上见些许少女之气,对汝之要求不如昔日之高。亦补年少时对汝之苛刻。
吾为赵国之臣,固望汝以“安平”二字,守护赵国,能越大,责越重,汝必承担卫国之责。然,若有一日,汝欲游山河,便去罢。然吾此生亦有三大憾:一则未能善待汝外祖母,使她死于汐国人之手;二则无暇养育汝母,使她乖张跋扈;三则不能享天伦之乐。若果有来世,吾仍望为汝祖父。愿安平得以安然平乐。”
赵安平的泪,一滴滴落在这封信上。
王老将军看出了她与前面那个赵安平的不同,他对她说,若是想要畅游这天下,便去罢。
她一个人坐在仲固安的小屋里面,她的手冰凉得僵硬,僵硬得似石头,但是她却如灵魂出窍似的。
宁舒将这封信拿出来得时候,赵安平双手是颤巍巍地。
她想到,当夜,王老将军只为护她一人,带领那么多得将士为救她,只为救她。当晚,她清晰地记着,那么多的将士命丧于皇宫,不是为别人,只是为她。
不是为了那个在战场上厮杀的赵将军,而是为了她,那个渴望自由,有少女心性的她。
王老将军识得了二人的不同。
赵安平的热泪将有其中几个字打湿了,赵安平急忙去擦,却导致那字糊掉了。
糊掉得正是“安然平乐”四个字。
这四个字连成一片,已经分不清原先是写了什么字。
赵安平失魂落魄地从屋内走出来,她握着手中的信,对着宁舒说,“我们何时回赵国?”
“事不宜迟......时间一长恐有变数。”宁舒答道。
宁舒本想说,让赵安平回去休息,但是他了解的赵安平不需要。
“好。”赵安平将手中的信收入怀中。
她扭头对仲固安说,“你是的对的,我是逃不掉的。你早就知道了对吗?只是不告诉我,是吗?”赵安平发红的眼睛看着仲固安,像是询问,又像是肯定。
仲固安轻轻蹙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皇姐,你不要难过,我们会将王老将军抢回来的。”
赵安平看着比自己还矮一头的小萝卜头,摸了摸他的头,“好,我们一起将有些东西拿回来。”
日暮天寒,赵安平登上了宁舒的马车,和赵安洛同乘一辆。宁舒拿出为赵安平伪造的通关文书,四人顺利出了城。
马车在大雪中压下深深的车辙。
“王爷,就真得要她走了吗?”纪笠看着眼前的少年,明明是少年稚气未脱,但是此刻在风雪中却傲然挺立。
“她曾经放过我一次,我也放过她一次。”
“可是要是圣上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少年拿起一弯弓箭,将箭狠狠地射出去,长箭划破长空,没入大雪之中,落在地上,只剩下弓箭羽毛一点点被新雪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