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七)
季行舟带着谢重川等一众朝臣先行去祭拜,留岑月几人在寺中到处闲逛,狐玉一脸兴致泛泛,他一向不喜欢寺庙这种无聊的地方,随便找了个角落猫着睡觉去了。
许是皇帝大驾光临的缘故,白马寺暂闭庙门,几乎没有什么人来上香,庙内显得更加幽静空旷。
几人拐到一处房前,岑月从开着的门窗内窥见满屋的莲花灯,朵朵莲花盛开,花蕊处燃着一小簇微弱的火光,从外面看去,是一团暖橘色的光。
“哎,那是什么地方?”
路过的小沙弥听到她的话,停下解释道:“此地是魂念阁,里面供奉的都是施主们为纪念已逝的亲人朋友所点的莲花灯。”
岑月:“有什么用吗?”
和尚道: “点灯祈福,保佑逝者来世平安永乐。”
“我们去看看吧。”岑月扭头对薛阑道,“你要点一盏吗?”
薛阑一愣:“我?”
岑月:“对啊,你不给你师傅点一盏?”
没想到她会提到师傅,薛阑面色划过一丝愕然,他仔细一想,再过不久就要到师傅祭日,趁此祭拜一下,也是好的。
“好。”
江映柳一听薛阑要祭拜师傅,道:“我在这等你们吧。”
岑月点点头,拉着薛阑往魂念阁走去,里面的小和尚递给他一只崭新的莲花灯,薛阑突然扭头说道:“你要点一个吗?”
“我?”岑月纳闷道,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自己有什么祭拜的人,“我给谁点?”
薛阑盯着她,也不说话。
岑月福至心灵般的问:“....你说的不会是你吧?这不吉利吧。”
“除了师傅,这世上没什么会惦念我的人,死后坟头怕也是一幅凄凉景象,倒不如活着的时候先给自己安排好了。”薛阑拿了盏莲花灯递到岑月手中,他目光灼热,语气中含着一抹乞求的意味。
“如果这世上真的还会有一个人记挂我,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岑月哑然的张了张唇,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话,她在薛阑饱含期待的目光中从中接过莲花灯,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心中竟止不住的酸涩。
两个人用火折子点了灯,对着佛祖认真祈愿。
岑月看着他垂下的长睫,薛阑以前对这种东西都是嗤之以鼻,爱答不理的,如今为了那个老人,竟然也愿意老老实实跪下,信上几分,怀度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你刚才祈了什么福?”两人一起身,薛阑就追问道。
岑月轻咳一声:“你下辈子就知道了。”
薛阑执怮道: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岑月妥协:“希望你来世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就这些?”
岑月啊了一声: “还要再说点其他的吗?我一块给你加上。”
“没有你吗?薛阑问,“我的下辈子没有你吗?”
岑月不知如何答,半晌憋出来一句:“这辈子有我就行了。”
她说完后知后觉的脸红了半边,匆忙的转过身,“我去看看这灯放在哪。”
薛阑愣在原地,扯了扯唇角,这辈子他费尽心机缠住了她,她应当巴不得赶紧摆脱自己才是。怎么会愿意和他有下辈子。
况且他本来也不想要什么下辈子。
他望着岑月的背影,眸光忽明忽暗,他不求来世,....只要今生。
两个人将灯放好,出来时迎面碰上了一位优雅华贵的女人。
岑月眉心一跳,这女人正是安乐候夫人,她先前向些重川打听过,女人名叫谢婉,几年前安乐候去世,留下侯夫人和世子相依为命,谢婉不仅要管理侯府大小事务,还要照顾自己的病弱儿子。
她脸上不仅没有多少操劳疲惫的痕迹,反而还保留着少女般娇俏美丽的容颜,据说薛衡也是容貌出色,有这样的父母,难怪薛阑长得也是无可挑剔。
岑月打量女人的同时,女人也在打量着他们,确切的说是在打量薛阑,看到薛阑的那刻,谢婉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澜,像是有些意外激动。
薛阑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女人,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岑月忍不住回头,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女人竟然还站在门口看着。
三人回去时,差不多快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谢重川早就等候他们多时了:“这的斋饭很不错,你们可以留下尝尝。”
“咦,怎么没看见小玉?”他话锋一转,问道。
岑月:“估计在哪睡觉呢吧。”
季行舟正好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他身后跟着风凉玉,方丈,还有早上在门口看见的那个和尚。
“是不是要用午膳了?一块去吧。”
老方丈恭敬道:“饭堂早就准备好了,陛下,这边请。”
“好。”季行舟笑了笑,指着老方丈对岑月几人道,“对了,这位是主持,悟明师傅,这位是玄悯大师。”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玄悯大师可厉害了。”
玄悯双手合十,朝他们点了点头,他脸上虽挂着淡淡的笑,看似平易近人,眼中却有些倨傲。
薛阑扫了一眼,又漠然的移开眼神。
白马寺的素斋做的很是精细,连季行舟这样吃惯山珍海味的人都赞不绝口,岑月等人都快吃完,也没看见狐玉的身影。
“小玉跑哪睡觉去了?”谢重川道,“我让庙里的小师傅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岑月:“他饿了肯定循着味就来了。”
几人正说着,一个小和尚匆匆跑了进来,在方丈旁边说了些什么。
“狐狸?”方丈疑惑道,“寺里哪来的狐狸?”
小和尚迷茫的挠了挠脑袋:“不知道,侍卫把它抓起来了,说要杀了,师兄们不让在庙里杀生。”
这小和尚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风凉玉在一旁听的真真切切,他脸色难看的站起身,对季行舟道:“陛下,我去看看。”
谢重川从小和尚开口,就猜到了这狐狸是谁,难怪人不过来呢,原来是被捉住了,他忙不更迭的起身追了出去。
岑月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我也去看看。”
薛阑只好跟着一块,两人出了饭堂没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女声:“公子,留步。”
岑月回头,见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走上前,恭敬道:“我们夫人想请公子去那边凉亭喝茶,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岑月:“你们夫人?”
“是。”丫鬟点点头,“安乐侯府谢夫人。”
果然是她。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些意外。
薛阑眯了眯眼,在遇到师傅前,他曾无数次怨恨过那个生下他又抛弃的女人,后来得师傅庇佑,他有了一处安身之所,便很少去想所谓的父母。直到隐疾发作,每每痛的不能自己之时,才会把那“父母”拉出来恨一恨。
如今那个女人找上门来,他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要平和镇定多了。
岑月十分诧异,这安乐候夫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忽然找薛阑?想起方才她站在魂念阁时一直望向薛阑的眼神,岑月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认出了薛阑?
这怎么认出来的?还是....她一直知晓薛阑踪迹?
她心中的疑问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薛阑神色冷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那个女人为什么来找他?
“不如过去看看?”岑月小声又委婉道,“你难道不好奇吗?”
她千辛万苦来到临都,现在知晓真相的机会就在眼前,薛阑不可能无动于衷,若真的不在乎,小时候也不会偷偷打探那块玉佩的来历了。
薛阑眸底划过一抹锐利的光,他也想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忽然找上门来。
终于在丫鬟忐忑不安的眼神中,薛阑开口道:“带路吧。”
丫鬟应了声是。
两人跟着她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女人就坐在不远处的凉亭内,出身的望着眼前火炉上的茶壶。
“就是那里,公子请过去吧。”
岑月正要迈腿,却被丫鬟为难的拦住:“夫人,只说让这位公子过去。”
薛阑脸色一下冷了下来,丫鬟连忙噤声,迈着小碎步去请示亭子里的女人了。
没一会,她就跑回来请两个人一块过去。
岑月瞧这小丫鬟对女人的话唯命是从,不敢有半分违抗,足见主子驭人有方,她眼神闪了闪,看来这个谢婉并不简单。
两人还未走到,谢婉已经站起来,直勾勾盯着薛阑: “两位请坐。”
虽然先前见过几次,但这是岑月第一次和谢婉打交道,她能看出这个女人在薛阑面前刻意放低姿态,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感觉。
谢婉拿起面前的茶壶,亲自为两人倒了杯茶,岑月道了声谢,薛阑脸上无波无阑。
“有什么话不如就直说吧。”
谢婉一愣,喃喃道:“阿阑,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薛阑听见她的话,眉头不由得一皱:“你认识我?”
“是。”谢婉直言不讳道,她像生怕惹毛了薛阑一样,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你身上是不是有块玉佩,刻着薛字的那块,那玉佩还是我.....当年亲手放进你襁褓中的。”
岑月握茶的手不由得一顿,即便两人猜到过这个可能,亲口听谢婉承认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惊讶。
薛阑将身上那块玉佩拿出来扫了一眼,而后放到桌上,他直截了当的问:“你和薛衡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下轮到谢婉惊讶:“你知道他?”
“薛衡他其实是你的父亲,我.....”
众人都知道她下半句要说什么,薛阑眉头皱的更深,一个眼神扫过去制止了她,谢婉硬生生止住,话锋一转说起来别的。
“当年我与薛衡两情相悦,后来薛家出了变故,薛衡被流放离京,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薛阑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打掉不就好了,反正是个累赘,干嘛还生下来?”
谢婉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一是我不忍打掉薛衡唯一的骨肉,二是......大夫说打掉后很难再生育。”
薛阑眼神冷冽,依他看不能生育才是主要原因吧。
“薛府获罪,凡是和薛家有关系的都被牵连,为了你的安全,我不得不将你送走。”谢婉的眼神落在那块玉白色玉佩上,“这块玉佩是你父亲生前送我的,所以我将它放在了你身上。”
“原以为你离开临都,找个寻常人家就能平安长大,却没想到那余氏会如此苛待你,当时我已嫁到侯府,一言一行背后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实在没办法去找你。”
她秀眉微蹙,仿若凝聚了无限哀伤。
“后来你从余氏家中跑掉,我便没有了你的消息。”
薛阑脸色一沉:“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和他....长得很像。”谢婉温吞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从前我身不由己,现在不一样了,侯府是我当家做主,你若是愿意,可以和我一同回去,我.....”
薛阑冷笑着打断:“是吗?那你打算以什么名义带我回去呢?”
谢婉噎的说不出话,很快她的脸色又恢复如常:“我会尽力补偿你的。”
“这位夫人”薛阑扯了扯嘴角,“既然当初就怕我这个累赘牵连你,现在也应该离远一些。”
“我从不愿给人添麻烦,也不喜欢别人不长眼的跑到我跟前,说一些我不感兴趣的废话。”
他神色冷漠,脸上是明晃晃的厌恶。
岑月听他这么一说,发觉谢夫人真是掌握了一门“说话的好艺术”,寥寥几句,一个无奈又无助的母亲角色跃然纸上。
她记得谢重川说过,谢婉娘家并不显赫,父亲只是一个寻常官吏,祈安和薛阑差不了几岁,算算时间,她几乎是前脚送走薛阑,后脚就嫁给了地位显赫的侯爷。
对于那个时候的她来说,薛阑确实是累赘。谢婉丝毫不提自己怕被牵连,话里话外皆是为了薛阑的安危。
如若她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关心这个儿子,也不会十几年都不闻不问。恐怕比起薛阑,她更爱自己。
这个人对薛阑或许还是有一点母爱的,只可惜,那一点,薛阑并看不上。
看如今薛阑对谢婉的态度,和对一个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根本算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为何原著中薛阑会忽然闯进安乐候府,诛杀祈安?
岑月看谢婉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一定还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谢婉听他说话如此决绝不留情面,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还想说些什么,薛阑却懒得再留在这,他的话已经说的更明白,自然也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
“等等。”谢婉叫住他,“你的玉佩。”
薛阑头也不回:“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岑月跟在他后面,薛阑的反应倒比她想象的要平和的多。
“你没事吧?”她试图从薛阑脸上找出一些愤怒伤心的表情,毕竟亲口指出母亲抛弃自己的事实,有时候也是十分残忍的。
薛阑看见她,眼底覆上一层柔色,他如今就剩几个月可活,哪有时间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我没事。”
虽然他这么说,岑月仍然绞尽脑汁,想说一些安慰的话,薛阑看着她绞尽脑汁安慰自己的模样,眼底涌上些笑意。
“我如今并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抛弃了我。”薛阑平静的眼神下涌动着一抹疯狂,他垂眸,看向女孩的眼神充满眷恋,“只要你不抛弃我,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