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面
肖蓉草草数完票后，心中大概有了数。
黎志兴和她的份额加在一块，属于是家属院里的头一档，遥遥领先其他人家。
按道理来说，供三口之家本身就绰绰有余，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去国营饭店整顿肘子肉。
如今算上雅梅……
诶，大不了就省着点花嘛。
肖蓉吃的不多，黎志兴也不是大胃口的人，加上他们夫妻不喝酒不抽烟，这类票可以拿到学校和同事换一换。
挤一挤不成问题。
人口是添了一个，但家里粮食肯定是够吃的，倒也不用特别担心。
肖蓉推回抽屉，揣上食材，走近餐桌时，对者书桌另一头交代道：“雅梅，我去厨房煮面，如果一会儿妹妹醒了，你过来和我说。”
肖雅梅迅速收回偷窥的目光。
她刚才分明看见肖蓉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扒拉着粮票。
难道说，是要把她送回乡下？
还是，嫌她吃的太多？
可惜她的份额肯定早就被渡给弟弟用了，又怎么可能给她留着？
阴影处，肖雅梅依旧挂着恬静微笑，但手上握笔的力气却重了几分。
“好的，姨妈放心吧，我会看好今颖妹妹的。”
大门再次打开，很快又虚掩上。
留下桌边的女孩胡思乱想。
*
黎今颖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田姨婆来骚扰的这一趟，把她给吓得够呛。
说到底，她对这对从天而降的父母还没有什么信任感，习惯了一个人扛事儿。
再加上她现在怀着成人的思想，却不得不被局限于一米高的女孩体内。
憋屈啊。
主打一个物理上的弱小。
这副身体实在太虚弱，她只是哭了一场，竟然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黎今颖起身后，借着月光观察左右。
被套上印着几朵看不清颜色的牡丹花，床正对着一个木质书桌，上面摆着两层高的老式梳妆盒，看样子这里是肖蓉的卧室。
她推开门，客厅内的光线很快从缝隙中钻进来，虽然不及白织灯，但总比月光亮堂。
轻手轻脚走近后，黎今颖才发现，餐桌边正端坐着一个女孩。
女孩扎着双马尾辫，长及腰间。
她穿了一件青蓝色的棉衣，裤子看不清，大概是灰色或黑色。桌上放着一个军绿色的垮包，肩带边沿磨得翻皮，多半是她随身的书包。
黎今颖还未开口，正对着她的女孩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今颖妹妹？你醒了啊”，肖雅梅没料到妹妹真的会醒，还以为肖蓉只是随口嘱托。
她很紧张，僵直着背，说起话磕磕绊绊，“姨妈去厨房煮面了，我去和她说一声……你，你等一下。”
黎今颖连“好”都没来得及说出口，肖雅梅就已经丢下铅笔，跑出门去摇人了。
她顺势走到餐桌前，踮起脚偷看了一眼。
是抄写的列宁语录。
俗话说，字如其人。
黎今颖很爱写连笔，笔锋偏傲气，读书时总被语文老师教导，练字要静，不要总是抢时间。
事实证明，多年后，她的确成为了一个喜欢争分夺秒的卷王。
肖雅梅没有特意练字，但一撇一捺都写得极其用心，看上去就特踏实。
看着作业本上异常板正的汉字，黎今颖不禁感慨，肖雅梅和她想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同——不像是小说中的恶毒女配。
果然她对人的初印象一直不准。
黎今颖收回目光，脑子里面已经在盘算，未来和便宜姐姐搞好关系后，要怎么帮她找笔锋。
现在下笔力道太收着了，像是生怕划伤作业本似的……
很快，肖雅梅回来了。
进门时，还带回一阵煎鸡蛋的香味。
“今颖妹妹，姨妈快煮好面了”，肖雅梅收好她的作业本，塞进绿色布包里，又从角落搬来一根高凳子，“你坐这里吧，这个凳子高，吃饭方便。”
这根凳子是几年前黎志兴亲手做的，就是想让肖雅梅吃饭更方便。现在她长高了，用不上，就把它放在斗柜旁边，偶尔放杂物用。
她刚才小心观察过，黎今颖的身高坐这根高脚凳刚好合适。
肖雅梅摆好位置后，没听见小表妹的回答，不免担忧：她是不是不该这么主动？
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不是她的家，哪里需要她来指手画脚？
黎今颖不是故意发呆的。
她完全没想到肖雅梅这么心细，毕竟，连隔壁主角团都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一直让她坐在小矮凳上，头比桌子还矮。
反射弧转完一圈后，黎今颖才把出走的精神世界拉回来，道了句：“谢谢”。
她道谢的那一刻，肖雅梅露出一个放松的抿嘴笑，还伸手给她借力，帮她坐上椅子：“你慢点，这个椅子旧了，不太稳，不能乱蹦跶，只适合吃饭。”
黎今颖挪了挪屁股，感受到底盘确实有些摇，点点头：“嗯，我不会乱动的，谢谢姐姐。”
肖雅梅听见这声软糯的“姐姐”，心中甜滋滋的，体验到一丝被人需要的力量，默默坐在黎今颖的右侧。
门外，煎鸡蛋的香气越来越浓郁。
肖蓉端着锅进门时，抬头就看见两个孩子已经坐在餐桌前，一副等待进食的乖巧模样。
“哎哟，都坐好了啊，雅梅快去柜子里拿三个碗，还有筷子！”
肖蓉提着铝锅的炳，放在事先垫好的旧报纸上隔热，刚好接过肖雅梅递来的碗：“今晚咱们吃鸡蛋面！我先给雅梅盛一碗，以后你可就是姐姐啦！”
肖雅梅很兴奋：“哇！吃鸡蛋吗！？”
“对！借隔壁婉笙阿姨家的平口锅煎的，起锅后将就着油倒进来下面，香的很，你们肯定喜欢！”
黎今颖对这个年代的供应没有概念。
她不知道对于屋内另外两个人来说，鸡蛋是一种奢侈品，过年都不一定见得到。
每次养鸡场的鸡蛋到货，副食店门口的队伍比隔壁猪肉摊还夸张。
肖蓉把碗递给侄女，笑着说：“雅梅你现在长个子，要多补充营养，以后啊，才能和婉笙阿姨一样漂亮。”
黎今颖双手撑着下巴，在心中附和：确实，女主角是真的漂亮。
谁曾想，刚才话都不敢大声说的肖雅梅，竟然反驳道：“不要，我不要像婉笙阿姨，我要像姨妈一样好看。”
话音落下，客厅异常安静。
然后是一阵浅浅的笑声。
肖蓉以为侄女是在讨她欢心：“你呀，就爱哄着你姨妈，慢点吃，别烫着舌头了。”
肖雅梅没有继续解释，跟着笑了笑，拿起筷子埋头吃面。
低头时，她看见自己碗里有不少鸡蛋碎，黄澄澄，香喷喷，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显得油光闪亮。
肖雅梅盯着饭碗，开始思考，如果被赶回乡下，是不是就不能再吃这些东西了？
她并不知道这是肖蓉特意夹给她的。
两个鸡蛋煎出来本来就不多，肖蓉潇洒地把它们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侄女，另一半则是进了黎今颖的瓷碗。
“今颖会用筷子吗？”
黎今颖听到这个灵魂问题，一秒钟都没犹豫，迅速点头应答：“会！”
开玩笑，她要是回答不会，怕是吃饭都得演上一个月，那不得累死？
接过瓷碗，黎今颖挥舞着木筷子开吃。
鸡蛋面，香啊！
土鸡蛋的香味和她在连锁超市里购买的就是不一样，面条都带着一丝香酥嫩滑的口感。
肖蓉没有急着盛出最后一碗，而是默默观察着黎今颖进食，确认女儿不会轻易噎着后，才终于放下心吃饭。
她碗里只有零星的一两块煎蛋边角，糊得发黄，干瘪瘪的，没有什么香气。
但就是这么一碗素面，肖蓉吃起来，比过去五年任何一顿饭都让她满足。
三个人各有心事，互不打扰。
黎今颖这边，她刻意放慢了用餐速度，尽量不在两分钟内干完饭，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担忧。
等到她慢腾腾嗦完最后一根面条后，她意识到一个问题：我那书记老爹呢？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