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
“原来是位师傅”,我双手合十向他施了一礼,“敢问师傅可否见过一条大蟒途经此地?”
和尚咳嗽了两声,连手都没抬一下,“贫僧未曾见过。”
这和尚好生无礼,我走上前去一把将他面上的斗笠掀开。
我手中的斗笠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我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
原本该长着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丑陋的大窟窿 。
我并不害怕没有眼睛的人,只是那眼睛是如何没的,我想我清楚其中的每一个步骤。看那伤口,那眼珠子被剜了也该有些年头了。
没了眼睛的和尚淡淡一笑,依旧没有动:“贫僧貌丑,吓着女施主了。”
“是小女子失礼了,师傅的眼睛是?”
“女施主莫怕,这双眼珠子是贫僧自己取的”,老和尚又咳嗽了两声,精准地拾起地上的斗笠,阖在脸上,淡然道,“贫僧年轻之时有眼无珠,这眼珠子不要也罢。”
他自己取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唐门有人出过家。
“天色不早,女施主缘何在此?”
我缘何在此?现在真是一摊子事。
按理说唐小宝被蛇吃了这事,我应该哭他一哭,这样方才对得起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可事实上我现在只觉得很烦,我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用来伤心了。
“今日正午之时,小女子家中突然出现了一条大蟒,将我家表哥吞入腹中,小女子一路追着那畜生到了这林中,如今是迷路了。”
“原来如此”,和尚将斗笠戴到头上,站起身来,错过我向前走去,“那贫僧带女施主出去便是。”
“师傅”,这是什么没心没肺的和尚,我不由冷笑一声,“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今日见了师傅,才知所言不实。”
“阿弥陀佛”,老和尚终于说了句符合他身份的话,可随后又道,“众生在世,各有各的缘法。他人如何,自有其因果,天命已定,非你我之力所能改变。”
“自有其因果,师傅只有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事情皆因我而起,我又如何能不管。”
“阿弥陀佛”,老和尚低头念了一句,摇了摇头,“我佛在上,众生皆似蝼蚁,女施主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我将自己看得太重了?这和尚说话好不中听。
“出家人抛妻弃子,四大皆空,自然身似浮云,岂是我们这种俗世之人能比得上的。”
“阿弥陀佛,女施主会错了贫僧的意思”,老和尚好像苦笑了两声,“世间之事,皆有缘分二字,不可强求。女施主硬是要管,也不过徒造杀戮罢了。”
徒造杀戮?听他这样说,我心中不由一跳,“老和尚!你知道我是谁。”
老和尚摇了摇头:“众生相,无我相,无人相,女施主乃是这众生之一。”
最讨厌这些出家人了,满嘴废话,貌似有理,可没一句管用的。
“哼,老和尚!本姑娘今日没有功夫与你闲扯,先走一步。”
说完我便转身朝刚刚看到的方向走去,现在还是先去找杜云卿吧。
“女施主执念过重,岂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老和尚又高声说了一句。
“若是这一叶都顾不好,又何以见得泰山。”
抛妻弃子,背祖忘宗的人连一叶都没有,还在这里满嘴的泰山,真是好笑。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和尚说不过我,就只能来了这么一句。
这些话写在书上貌似高深得很,只可惜都是废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的岸又在哪里呢?
杜云卿么?有杜铮铮杵在那里,他顶多也就是个海市蜃楼罢了。
正欲再要反驳一句,转过身来,瞎眼和尚已经不见了。
“女施主切勿再造杀孽,须得为子孙多留些福祉。”
这句话仿佛从老远的飘过来,在林中久久回荡。
这和尚神神叨叨,乱说一通,我不由苦笑一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今生怕是没有那个福分了。
等我走出林子,天色已晚。
该到哪里去找杜云卿呢?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今日正午之时,只顾着出来追那条大蛇,也没有事先安顿一番,唐门的人都还在那里躺着。
还有风小刀,从目前看来,这丫头除了添乱,好像也没什么其他用处。
要是再来几条大蟒之类,那可如何是好。
要不还是先回去看看罢。
这个时辰并不算太晚,可也许昨夜出了妖怪吃人的事情,原本该是万家灯火的时刻,此时已化作一片漆黑。
阴风阵阵袭来,空旷寂静的街道弥漫起一股森冷之气,显得有些可怕。
可是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黑暗而已。
黑暗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生在黑暗里的故事。黑暗只是没有光,而这些故事是否发生又与光线的亮暗无关,所以这夜晚与白天又有什么区别呢?根本就没什么区别嘛!
我默念几遍,继续向前走着。
走到一户人家的墙边时,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噗通,噗通”的声
音,抬头一看,是一只花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将它往上顶着。
我从墙角边拾了粒石子,屈指一弹,花盆砰得裂成了两半,随后只听得“喵呜——”的一声尖叫,一只硕大的黑猫从墙头跌了下来。与此同时,我又听到墙那头传来一声哎呦。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少女,这少女我想我应该认识,而且还很熟。
我轻轻一跃,过了墙头。
果然是她!她不是小产了么,怎么会在这,还弄成了这幅样子。
微弱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入目是一片暗红,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蜜桃脸还勉强算得上是干净。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地问了一句:“铮铮?”
“依依姐”,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随后便一点一点从地上挪了过来,扯住了我的衣角:“救。。。救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杜铮铮没有回答我,双眼呆滞地望向我的身后,她在看什么?
我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是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离我们还有些距离,看不清面貌。
那是什么东西?
这时天上一道霹雳闪过,我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一双琉璃珠子散发着彻骨的寒气,还有他手上拿了一个——
人头!
糟了,没有银针了。
我又身上摸了摸,还是无济于事。
我一把提起已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杜铮铮朝墙外跃去。
这丫头身上的血腥味还真重,手上也黏黏糊糊的,我拉着杜铮铮在暗夜里拼命向前跑着。
一番疯狂的逃跑后,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因为看杜铮铮的样子好像已经不行了。
对我来说,这样的逃跑并不陌生,陌生的是在这样一个风雷交加的夜晚,更陌生的是身边还带着一个怕打雷的少女。
“你怎么样了?”我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天上几个惊雷鸣响,她抖得越发厉害了,这里离唐门的宅子已经很近了。
可是我不敢进去。若是不久之前,我再镇定些,就不会选择往这个方向跑。
“依依姐,我,我好害怕——”杜铮铮的声音起初只是颤抖,后来简直就可以算的上是尖叫了。
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口型。
雷打得很响,耳边还有呼呼的风声,但在偶尔的空隙,还是能听到些什么,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人的感官也变得分外敏感。
是脚步声,正在慢慢向我们靠近。
我取出那支碧簪,随后又咬破了手指,将血抹在簪头处。
我将簪子紧握在手中,现在就能只等着了。
这等待是如此漫长,我的手已经握得有些酸疼;又是如此短暂,因为当我抬起头,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在耳边晃荡,双眼大睁,好像正死死地盯着我。
“啊——“我和杜铮铮不约而同地大叫了一声。
我奋力拿起手上的簪子朝眼前的腿上扎去,一声闷哼,那人头噗通一声掉到了地上。
抬起头,那双琉璃珠子已经黯淡下去,那双嘴唇微动,却说出一句我想不到的话。
“依依,快跑。”
依依?快跑?我认得你吗?
说完这句,那高大的身躯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一道惊雷闪过,像一把利刃在天空的皮肤上划开了一条口子,无色的血液从天而降,淋湿了整个大地 。
一切都变得潮湿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寒意,渐渐入侵骨髓。
“依依姐,我好冷。“杜铮铮低着头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
我也冷啊,还是赶快回宅子里去吧。
腿好麻,我扶着墙站了起来,墙壁在雨水的浸润下也显得异常滑手。
我朝杜铮铮伸出了一只手:“好了,快起来罢。”
可她仍旧低着头,好像又粗喘了两口气,“我,我好饿。”
雨水打在她身上,蔓延了一地的殷红。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饿也要起来再吃啊!”我摊着手,“快点啊!”
“别别,别过来”,杜铮铮捂着脸又往后缩了缩,小声道,“依依姐,铮铮的孩子没有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我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这些事情待会再说。你不是饿了么?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