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三)
白墨也不反对,他们三人在雪地中行走,渐渐所聊甚多,才知白墨虽是医道入门,但所学竟十分杂驳,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均有涉猎。
苏如难免起了结交之心,到了他们的住所,干脆也住下来,白日与他们四处问诊,夜里与白墨围炉下棋。
此时天下未定,兵荒马乱,他们所在的边界小镇,受战乱之苦的百姓颇多,白墨和白离治病救人,分文不取,颇具侠义心肠。
一直住了一个月,一日夜里闯入了一队骑兵,左右纵横践踏,见白离貌美,竟起了色心,疾冲过来过来,苏如手中剑光闪过,挥手间将马贼斩于马下。
白离与苏如相处这些时日,从未见过苏如拔剑,没想到这惊世一剑,让她一眼倾心。
他们杀了士兵,只能搬离小镇,一路上白离对苏如殷勤备至,白墨脸色却越来越差。
白离善良活泼,苏如也对她心生好感。但苏如看出白墨对他师妹呵护备至,知他不喜,干脆中途与他们道别,决定继续只身闯荡江湖。
分别后的一年,十八岁的苏如路过洛城,那里有一户周姓富商,不小心得罪了江湖人士,正不堪其扰。
苏如见那富商重情重义,出手相助,赶走了那些江湖人士。
那富商热情款待,夜里摆了美酒佳肴,与他共饮。
苏如喝了酒,夜里只觉得头痛难耐,辗转反侧,待他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握着长剑,周家上下二十余口,全都躺在血泊之中。他一眼就能认出,周家人的致命伤,全是出自他自己之手。
他苏如一生最自负的是他这把三尺长剑,此刻最怕的也是这把三尺长剑。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忽然犯了疯病,一直想不起来自己睡前曾做了什么,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只觉得懊悔难当,无法言喻,忍不住举剑引颈自刎谢罪。
不想白离忽然冲过来飞针制住他的手腕穴位,他手上失了力,剑脱手落在地上。但方才苏如自刎动作极快,白离虽然及时拦住,他颈脖上也划了一道很深的剑伤,血流如注,一时站立不稳,昏沉沉的倒在地上。
白离上前帮他按住颈上伤口,飞速道,“此事并不怪你,是我……是我师兄给你下了毒。”
苏如茫茫然看着她。
此时周围已围了许多人,白离寻了一辆马车,哭着抱住他,道,“我带你回苏家,你不要死,死了如何找我师兄报仇?”
苏家主闻讯与苏夫人连夜赶来,听闻苏如尸身被一女子带走,仔细查看了现场,发现竟真是苏如剑法所伤,一时也有些震惊难言。
他们追上了白离的马车,见苏如颈上伤口虽深,但白离救治得当,已勉强止住了血。
白离说与苏如分别这一年来,她师兄白墨行事越来越偏激,只要她提起苏如,白墨就会十分生气。最近她师兄有些反常,故意带着她跟在苏如身后,说让你看看你喜欢的人真正是什么样子。
今夜白墨带她躲到周府附近,将她制住穴道,让她亲眼目睹了苏如精神失常杀了苏家上下二十余口,方才白墨见苏如毅然决然自刎,才放开了白离。
白离知道白墨自幼十分喜欢研习各种毒药,她对此道虽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苏如今夜如此反常,定是与白墨脱不了干系。
白离将苏如交给苏家主,说去找白墨拿解药。
苏家主带着苏如回到苏府,苏如昏迷了几日方醒,苏家主将前因后果告诉苏如。
苏如早已萌生死志,道,“无论如何,周家二十余口皆是我一人所杀。全因我识人不明,误遭暗算。我苏家子弟,一生光明磊落,我苏如一人让苏家从此蒙羞,我如何面对苏家列祖列宗。我只求兄长能让我以死谢罪。”
苏家主眼含热泪,道,“此事万不可再提,你所作所为皆非你本人意愿,今夜之事,江湖上只知你一时犯了疯病,失手杀人之后已自刎而死,断不会因此埋怨苏家。世人皆知我苏家子弟刚直,意识清醒之下,断不会滥杀一人。”
苏如扭过头不语,竟开始绝食以抗。
苏家主急得满嘴冒泡,等了三日才等到白离出现。
白离怀里抱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道,“那夜我看的分明,周夫人将她未满月的婴孩塞到厨房灶台下,让这孩子逃过了一死。”
苏家主万没想到周家还幸存了一个婴孩,十分欣喜,道,“这孩子就交由我苏家养大,日后苏家所有家产都赠予她作为补偿。”
白离摇了摇头,经过这一次变故,她成熟了许多,冷静道,“这孩子交给我抚养,最应该补偿她的应该是我和我师兄。”
“二弟他死意已决,已连续三日滴水未进,他身受重伤兼中奇毒,只怕难熬过去。”
“或许这孩子是他的一线生机。”
白离抱着孩子到苏如床边,道,“师兄说,你所中之毒,名为五蕴,可致人精神失常,第一次发作在中毒一年后,第二次只隔半年,第三次只隔三个月,第四次只隔一个月,第五次就会心脉寸断而死。他妒忌我心悦于你,此毒是他练就之后,第一次用在活人身上,尚未炼制出解药。但我相信,是毒总会有解,我白离发誓,终此一生,定帮你研制出解药,解你所中之毒。”
苏如一脸平静的望着她,“我已犯下大错,无颜苟活于世上,此毒解与不解,并不重要,你亦不必自责,心悦一人,全由心而起,并无过错。”
白离眼中流下泪来,道,“可若不是我,你又怎会身中此毒,犯下大错?你若死了,我亦不会苟活在这世上。”
苏如伸手擦去她的眼泪,道,“错可在我,在你师兄,但不在你。”
白离指着怀中孩子,道:“周家尚有这孩子存活在世上,你若想赎罪,就该等她长大成人亲手复仇,方能解恨。”
苏如激动的望着那孩子,眼中落泪,嘶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周家竟还幸存了这孩子。”
“我将这孩子养大,教她医术,待她成年,就叫她来找你,你可要好好留着你这条命,等她来找你报仇。”
“好!”苏如咬破嘴唇,鲜血从他嘴角流下来。
苏如让苏家主将剑封存,只当苏如已死,他用镣铐将自己锁在院中,渐渐摸索出毒发之时如何护住心脉,熬过了第五次毒发之后,终于将毒素压制在心脉附近,苟活了十八年。
他毒发之时苏夫人已身怀六甲,奔走之下动了胎气,回到苏府没几日早产下了苏三公子。
苏三公子因为早产,先天体弱,苏家主将他抱到苏如床前,让他替苏三取名。
苏如望着窗外皑皑白雪,道,“这孩子,就叫应寒吧。”
这窗外的风景一日复一日,苏如看了一年又一年,曾经自负的少年变成了郁郁寡欢的青年,真正的苏如,终究死在了错手杀死周家满门那日。
苏如望着白芷,道,“你与周夫人容貌有七八分相似。那夜周家上下我所见过之人,这十八年来,夜夜回忆,不敢忘记任何一张脸,一直等着他们来索命。”
“可是此事,错不在你,而在我师伯。”白芷这些年一直未曾听师父说起自己的身世,此刻忽然听到真相,却并没有怨恨之意,反而平静的望着苏如。
仗剑江湖的少年遭人暗算,犯下大错,从此固步自封,自囚十八年,生不如死。有些人虽死犹生,比如江湖上那些人记得的剑客苏如。有的人虽生犹死,比如现在的苏如。
“难怪师父十几年来,一直四处行医治病救人,不管自己身体如何。她总说,若是杀一人的罪孽需要救一万条命来抵消,那她就救十万人,二十万人。”
“阿离一直是个很好的人。”苏如拔出苏应寒腰间长剑,递给白芷,“你本应生在富贾之家,父母双全,一生衣食无忧。周家上下二十余口的仇,今日就等你来报。”
苏应寒跳起来,也不敢去抢回长剑,急声道,“二叔,快将剑还与我。”
白芷接过长剑,苏如脸上带着多年重负终于解脱的平静。
“苏三这些年一直是个好孩子,二叔对你亏欠良多,希望你以二叔为戒,日后行走江湖,多加提防,莫要因一时意气犯下大错。”
苏应寒跪在他身前,道,“我苏三定不负二叔所望,还请二叔体谅父亲多年不易,收回成命。”
苏如望向苏家主,苏家主知他死意已决,当年因一己之私,求他苟活至今,他过得有多艰难,苏家主一直看在眼里,他想劝阻,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话语。
白芷拿着剑,望着苏如,“我不怪你,如果我能够代表周家所有人,相信周家上下也不怪你,就如同我若是此刻用这把剑杀了你,应该怪这把剑太锋利吗?剑本身并无意识,就如当时身中奇毒的前辈你,错在那个明知道宝剑锋利,还故意放任他杀人的人。”
白芷将剑还给苏应寒,苏应寒连忙接过来收回剑鞘。
“白离将你教的很好,她这些年煞费苦心,只怕就想等今日的我能得到解脱,但我此生心愿已了,此刻只想早些下去与她团聚,希望你日后能与苏三守望相助,同心同德。”
苏家主忽然站起来,大声疾呼,“不好!”
然而终究慢了一步,苏如嘴角溢血,竟自绝经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