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一）
苏如之死，苏家并不想大肆操办，那纵剑江湖，天下无敌剑客苏如，早已死在十八年前。故而下葬之时，只有苏家上下十几口人。苏如这些年待苏应寒如师如父，苏应寒自请在祠堂为他守孝三月。
萧若云先送白芷回洛城，打算沿路赶回回凌云堡，毕竟不知不觉已离堡一月有余，他身为堡主，事务繁杂，总要回去处理。
此时正午方过，萧若云的马车奔走在洛城西北山路上，此地离凌云堡还有半日的路程，为了天黑前能赶到，萧十二将马车赶的飞快，萧若云坐在空荡荡的马车内，想起半月前苏应寒还在旁边与他谈笑风生，一时有些寂寥。
“什么人？”忽然萧十二猛然拉住马缰，但马车速度极快，一时根本刹不住，就冲路中间那人疾冲过去。
那人避也不避，手中长剑轻轻一挥，竟轻而易举将两匹马毙于剑下。
马车失了控制侧翻在旁，萧若云从马车里跃出，迎面一道剑气劈下来，萧若云急忙侧身避让，有些狼狈的落到一旁空地上。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袍，脸上覆了黑色布巾，满头长发灰白，手中握着长剑，气势巍然。
萧若云对他拱手道，“前辈因何前来？在下凌云堡主萧若云。”
“有人用一个人情，买你一命。你身手不错，可惜比起那晚的苏家小友，还差了许多，十招之内，我必能取你性命。”
“原来那晚苏三在燕城主府所遇之人就是前辈。晚辈死之前很想死个明白，几次三番想取我性命之人是谁？”
“老夫杀人，从不啰嗦。你虽有些聪明才智，但对老夫无用。”
说话间，他手中长剑挥出，萧若云只觉得周身一寒，被剑气包裹的感觉果真如苏应寒描述的那样动弹不得。
萧十二持剑拦在他们之间，大声道，“堡主快走。”
灰袍人冷哼一声，竟一招之间就将萧十二手中长剑击飞，又向萧若云靠近了几步。
萧十二这一拦，萧若云从那恐怖的剑气中挣脱出来，连忙打开腰间折扇，抢先攻出了数招。
萧十二也上前与萧若云前后夹攻，老者手中长剑运转自如，对他们的攻势毫不在意，随手接下数招，一剑劈断萧十二手中长剑，连带将他胸前划出一道血口。
萧若云趁机按下机关，折扇中飞出数枚暗器，同时趁机向后倒退了数步，纵身就往林中跑去。
灰袍人冷笑道，“武功不高，花样却不少。”
萧十二上前拦住灰袍人，拼命与他对了数招，身上又添了数道血口。
“你倒是衷心护主。”灰袍人有些不耐，手上剑法加快，一剑捅穿了萧十二的左胸，纵身往林中追去。
萧若云在林中奔走了许久，眼见前方无路，竟是一处断崖。
那灰袍人身法极快，转眼间追上来。
萧若云平生从未遇过如此强敌，所有聪明才智尽皆无用，只能咬牙与灰袍人对战，心中十分懊悔当初在同福客栈说有朝一日要见识一番的话。
灰袍人步步紧逼，萧若云身上转眼间添了十数道伤口。
萧若云道，“前辈要杀晚辈，也不让晚辈做个明白鬼么？其实晚辈早已猜到，定是……”
他故意越说越低声，灰袍人以为他力竭，更加快了剑式。
萧若云按下手中折扇机关，折扇骤然飞出，冲劲之大，犹如离玄之箭，瞬间击中灰袍人胸口，他自己也因这冲力，从悬崖上倒飞出去。
萧若云从崖上极速坠下，临死前竟忍不住想，苏三说这人剑法高绝，果然未曾夸大，不过死之前能重伤他，也算扳回了一点颜面，不至于因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被苏三笑死。
灰袍人不慎被击中胸口，顿时血流如注，气血也有些凝滞，他俯身看了看陡峭的悬崖，收了萧若云的折扇，道，“十数年来能伤老夫的，你还是第一人，若你坠崖还能大难不死，也是你的造化。”
萧若云迷迷糊糊中，只觉得眼前浑身骨头像被人打碎了又重组，身上忽冷忽热，有一双温柔的手时不时抚上他的额头，让他想起幼时生病母亲在床边整夜衣不解带照顾他，迷糊中忍不住拉住那双手，喃喃呓语，母亲……
那双手轻轻拍抚他的心口，鼻间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药香。
萧若云梦到他在苏家住了两年，父亲才派人去接他，回到凌云堡却发现堡中上下正在治丧，父亲说与母亲外出时遇伏，母亲重伤不治……萧若云浑浑噩噩，只觉得晴天霹雳，总以为也许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后来萧堡主一反常态，将府中所有妻妾子女远远送走，每日不遗余力的教导萧若云，替他扫平障碍。母亲去世的这些年，他从不敢示弱，也不能示弱，因为多少人对着他虎视眈眈，若是一步踏错，也许就会步母亲的后尘。父亲怕他担不起重担，对他极为苛刻严厉，将剑塞在他手中，教他亲手处置叛徒，震慑人心；将权力交到他手中，教他步步筹谋，计算人心。他忘了自己曾经也像苏应寒一样，会放声大笑，会偷偷捉弄教他们习字的先生，会爬青楼的外墙，偷看里面的人为何乐不思蜀，会追欺负百姓的混混几条街，也会深夜里爬窗陪跪在祠堂里的苏应寒吃偷偷藏的点心。
萧若云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有时很想醒来，却醒不来，挣扎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处满是药香的房间里。
“你终于醒了。”
那个梦里一直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女子，逐渐清晰起来。
“阿芷姑娘，是你救了我？”他发现自己声音嘶哑，似是睡了很久
白芷摸了摸他的额头，在他身下垫了一个略高一些的棉枕，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又扶着他慢慢喝了几口。
少女靠的极近，可以闻到她身上与梦中一样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药香。
萧若云抿了抿唇。
白芷见他喝了几口水，清醒了许多，放下杯子方道，“你该感谢阿福，是它在崖下发现了你。”
原来那日白芷回到青莲巷，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打扫干净屋子，整理了药材，第二日天还未亮，就带着阿福上山，阿福善于攀爬，那些长在悬崖之上的药材，平时都靠它采集。
阿福在山中奔跑极快，不多时竟又跑回来，对着她吱吱乱叫，白芷看出它是说前面有人受了伤，连忙让它带路。
白芷跟着阿福一路到了崖下，只见远远躺了一人，衣服有些熟悉，走近一看竟是萧若云。
他应是从崖上摔下来，因崖下树木十分茂盛，缓冲了坠崖之势，但他坠落之势太猛，断裂的树枝好几处扎进了他的肺腑，还好他内力深厚，护住了心脉，摸起来胸口还略有余温，尚有一线生机。
此时距离他坠崖已过了半月，这半月里他有时高烧不退，几经生死，还好白芷医术高明，硬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他不仅伤及肺腑，大腿处也伤及骨头，需要慢慢修养才能行动自如。
“你怎会从崖上摔下来？”
“那日在山中遇到燕城那夜打伤苏三的蒙面人，他剑术高超，将我逼落悬崖。”
此人不仅剑术高超，下手亦十分干脆利落，又正好趁着苏应寒不在方才出手，时机算的如此恰当，只怕是身边暗卫中有内应。
“我将你带回之时，未在山中遇到其他人，想来那人以为你坠崖之后没有生还的机会，已经走了。”
“若非遇到阿芷姑娘，只怕我此刻早已死了。”
有时世事难料，若非他送白芷回洛城，兴许就在别处遇伏，而别处却不一定刚好又白芷这样精通医术的医者能将他从濒死之中救回来。
萧若云失血过多，浑身无力，昏迷时无知无觉，醒来之后遇到的第一大难题就是上药。
在白芷眼中他只是病人，替他宽衣解带上药包扎伤口面不改色。
但萧若云平生第一次与女子坦诚相待，十分尴尬，她双手细细抚过伤口的感觉特别清晰，安静之中触觉放大了无数倍，因此上药的时间也变得特别的漫长。
白芷每日生活十分简单，为了照顾他，白日里也不看诊，大多数时候就在他房里看医书，怕他有事需要她时找不到她。
白芷安静看书的时候姿态娴静，萧若云忽然理解为何苏应寒会对她一见倾心，因为在她身边，只觉得世界都变得安静美好，让人忍不住心跳加快，只盼时间更长一些，天黑的更晚一些。
白芷怕他终日躺在床上无趣，又让青莲巷里的木匠帮他做了一个带轮子的躺椅，白日里太阳好的时候就将他带到院子里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