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桃挎着竹篮走在小道上，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低洼处还有浅浅的积水，土路湿滑，她怕摔跤，所以走的格外慢些。
才不过几日，天气便越来越冷，这场秋雨过后，早晨出门，都有些冻指尖。她朝手心哈口热气，两手合十搓一搓，又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周家的，你这是去买豆腐？”
“嗯，郑婶子早呀。”
“你等我一下，我拿个盆，咱一起。”郑婶子胖胖的，这富态的身形，乡下可是少见，说起来，也都多亏她那两个闺女。
郑婶子两女一儿。大女儿嫁到望屏县，听说家里开杂货铺子；小女儿嫁到东屏镇，家里光良田就有三十亩，平日可没少接济娘家。而且，光是两个女儿的彩礼，就是一笔不小的银钱。
按理说，郑家的日子正经不错，可谁让他家出了个郑旺，那是吃喝嫖赌，没有他不沾的。
“走吧！”郑婶子端着半盆黄豆，转身拉上院门：“听说你家要修屋顶，什么时候开始？管饭不？”
“管饭！一天两顿，都是干饭。我爹说青瓦都拉回来了，宜早不宜迟，眼瞅着天就冷了，今日就弄。”春桃将装黄豆的篮子朝她歪了下：“这不，让我去多换点儿豆腐，中午大骨头白菜炖豆腐，热乎乎的，吃着岂不美。”
“那感情好，我让你郑叔也去，人多干活快，早点儿弄完早省心，你说是不？”
春桃没拦着：“是，我郑叔那可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你让他过来，早饭一起在我家吃。”
“几个人做工呀？你一个人做饭忙的过来不？婶子去给你帮忙。”郑婶子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啪响，想着能混两顿饭吃也不错，听这安排，伙食该是不错，省的在家开火。
春桃可是知道她的，人是长的不错，可真说不上勤快，不勤快也就罢了，还邋遢，看看她乌突突的袖口，指甲里的黑泥，春桃忙道：“就五个人，手脚快些，一天就弄完了，不麻烦婶子。”
“嗐，你就是客气，这有什么？”
“郑旺不在家吗？”春桃忙岔开话题。
郑旺是郑婶子唯一的儿子，今年十六，面相白净，瘦瘦的，不咋高，乍一看，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可一张口，就全漏了，整个一地痞无赖。
郑婶子疼的跟眼珠子似得，容不得别人说句不好。
“昨儿才回来，还没起呢。”郑婶子忙解释：“我家旺子可是个勤快孩子，是我让他多睡会儿，在镇上给人当学徒，也是不易。”
春桃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有一次她去镇上，回来的路上遇见郑旺，这家伙见她一个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让春桃拎着棍子追着抽了一顿。从那以后，他见着春桃便躲。幸好两家住的不近，平日很少能碰上。
屎壳郎都说自己孩子香,刺猬还说自己孩子光。恐怕，也只有郑婶子觉得郑旺勤快。
“他那师傅也是手狠，你是没见，把我家旺子的手打的呦，紫黑紫黑的，肿的有这么厚！”郑婶子夸张的比出一匝多长，又疼惜又愤慨。转瞬话头一转：“对了，听说你男人在镇上当治、治安官，真是有本事！收徒弟吗？要不然，让我家旺子跟着你男人干吧？大家乡里乡亲的，又知根知底，你说是吧？”
现在说他有本事，周怀林刚回来那会儿，她可没少说小话：“这回来是回来了，可腿也瘸了。以后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瘸的瘸，日子可怎么过吆！幸亏他娘有成算，给他捡个媳妇，要不然，这一家子的日子……哎呦，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
春桃直接就拒绝了：“男人家在外面的事，我是不管的。要不，你让郑旺去找找三郎，看他怎么说？”
郑婶子也立马拉下脸来，求人朝前，不求人立马朝后。
周怀林回来十几天，见过他的人，想瞧他笑话的，一对上他的眼睛，没有不畏惧的。就他那张冷脸，像把开了锋的刀，眼神扫着谁，谁的心脏都得多跳两下。
“周家的，不是我说你，这女人呀，还是要能拿住男人，才算本事。”
“还是郑婶子厉害，郑叔在家都听你的吧？”
两人已经走到杨家门口，院子里的婶子们也来买豆腐，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知是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片刻，哄笑声四起，大家笑的停不下来。
郑婶子顿住脚步，脸色骤红骤青，狠狠剜了眼春桃，一扭身，直接走了。
村里谁不知道，她家是郑叔当家。因着她人懒，那可是没少挨收拾。离得近的都知道，她嚎的，简直比杀年猪的声音都要大。
“春桃，你来啦！”王桂香一脸喜意的朝她招招手：“快进来，豆腐马上做好了。你怎么和她一起？”说着，嘴巴朝郑婶子的背影努了努。
春桃提了下裙摆跨过门槛：“刚好碰上，她说想让她家郑旺跟着三郎学本事。”
“什么刚好碰上，我看她就是故意堵你的。你答应了？”
“怎么可能？郑旺什么样儿的人，村里谁不知道？再说，他那是正事，我也不懂。”春桃转移话题道：“好久没见小米，我都想她了。”
小米是王桂香的女儿，才刚出生三个月。小米刚出生的时候，春桃去看过，之后便是秋收，两人也好几个月没见，一见面便聊得停不下来。
上溪村处在翠屏山的一个豁口处，从上往下看，像个张着口的布口袋。从村口到村尾，倒是有二里路，但仔细算来，也就住了十几户人家，满打满算，就一百多口人。
每家每户住的比较散，周家住在最里面的山脚下，离村人更远些。平日里，除了出村，或是村人去山脚下捡柴禾，碰到的机会不多。人少是非便少，春桃觉得也蛮好。
王桂香是春桃唯一的朋友，逃荒路上，拥挤的人流里，春桃拉过摔倒的桂香一把，打那以后，桂香便从心底感激她，两人性子都不错，很快就处成了好朋友。她是里正的侄女，王姓是上溪村的大姓，同姓就有四户，沾亲带故的。
桂香嫁的人叫吴成。
吴家在上溪村也有三户，是兄弟三人。吴成是吴老大家的小儿子，吴家人的日子都不错。有传言说，吴家三兄弟以前是山匪，大隆朝初立，皇上下旨，对改过之人既往不咎，他们这才下山从良。可到底是做什么的，也没人说的清楚，更加，没人去追究。
光看他们站在那里，一个个人高马大，压迫性|十足，谁闲着没事去招惹？能有如今的太平日子过，不用东躲西藏的逃命，多数人都知足。
“你男人对你好吗？”桂香挤眉弄眼的，她压低声音，凑到春桃耳边问道。
春桃脸颊热热的，想起早起时，他握过她的手，说她手凉，让她多添件衣服。鞋底蹭着地面，抿唇轻笑，低声回了句：“他很好。”
“看你这样子，我就放心了。”桂香用胳膊撞下她，为她开心：“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不苦。世道那么乱，我爹去了，爹娘能收留我，让我有个家，我已经很感激了，还把我许给三郎，待我已是莫大的恩情，怎么还能说苦？”
从小春桃他爹便教她，做人要知道感恩，这姑娘，是把这话刻进骨子里。
桂香是真的心疼春桃，周家当初留下她，多是看中她的那把子力气，总不好不明不白的收个姑娘，对外便说是自家三儿子的媳妇。好在，周家老两口都不是坏人。春桃遇上他们，是彼此的福气跟运道。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你别生气。”桂香轻轻打下自己的嘴。
“我没生气。”春桃拉过她的手，还是说了句：“桂香，这话你以后莫再说了。”
“好，我保证不说啦。”桂香举着三根手指做发誓状：“再说，就让我……”
春桃一把拉下她的手，又急着去捂她的嘴：“你别乱起誓！”
桂香见她是真急，脸都吓白了，忙出言安抚道：“你知道的，我从不信这些，要是起誓有用，我那后娘，早不得好死八百回了。”
“桂香……”
“没事，都过去了。”出了杨家院门，桂香端着豆腐，朝她挥挥手：“这个时辰小米也该醒了，我回家了，你也赶紧回去吧，得空我去找你。”
桂香这位后娘，都是她爹的第四个媳妇了，用桂香的话说，就是面甜心苦，立起誓来，那是能把祖宗十八代都填进去的主儿。
“买豆腐的人很多吗？我还以为你很快就回来了。”周怀林接过篮子朝厨房走去。他的腿恢复的很快，今日没拄拐仗，走起路来略慢些，脚步倒是平稳。
“去的时候杨大叔还没做好，就等了会儿。”春桃进了厨房，顺手给锅底添根柴，打开锅盖，水面轻轻翻滚，马上就要滚开了。
周家的锅是连台锅，两口锅用一个灶门，走一个烟道，做起饭来省柴省时。
她打开里面的锅盖，半锅大骨头炖白菜，骨汤浓白，铺面一股肉香，她用勺子舀了点儿汤，尝尝咸淡，取过一旁的陶罐，挖了半勺盐撒进汤里，用汤勺推两下，又取过小勺舀口汤，这才轻轻点点头。
“夫君，你回堂屋坐着，饭一会就好。”
“不着急，我来烧火，陪你说说话。”
“不用，你回屋坐着，让人家看见不好，哪儿有男人进厨房的，会被人说闲话。”春桃心中纠结，又想夫君在这儿陪着她，又怕被人家看到，说他闲话。
“有什么好说的？我在自己家，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待哪儿待哪儿。”周怀林坐在小板凳上，四平八稳的，丝毫没有挪窝的准备。
春桃见劝不动，也不再管他。洗了手，取过买来的豆腐放入盆中，从锅中舀了开水汆烫两次，锋利的菜刀划开大块白嫩的豆腐，用刀面挑出放到掌心，横竖切上几刀，扔进骨汤锅中，让它咕嘟去。
转身取出之前活好的面团，不是纯白面，玉米面掺着白面。春桃手下麻利的揉面、擀面，擀面仗来回推拉，不一会儿，一张圆圆的浅黄色的面皮便擀好了。
“三婶，我们早上吃面吗？”栓子凑到案板前，仰着头问。
“嗯，骨汤面，想吃吗？”春桃叠好面皮，拿起菜刀十字交叉的切过，两手笼起，捧到手心里抖散，面皮瞬间变成一个个菱形块。
“想！”栓子吸溜下口水，声音响亮。
“你去堂屋把茶壶拿过来。”
“好！”栓子蹬瞪的跑走了。
“怎么不叫我去？我的腿快好了，走路不影响。”周怀林笑问。自己在这坐半天，她一声不吩咐，栓子刚来，就被派了任务。
春桃身形微僵，小心思被发现，她小声回了句：“快好又不是全好。”末了，扭过头瞪他一眼，杏眼圆睁，气鼓鼓的：“等你腿好，多的是活儿让你干！”
“我知道，娘子这是心疼为夫。”他眉眼含笑，故意拖长了语调。
“哪个心疼你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你怎么脸红了？”周怀林探过脖子去看她：“哦～我记得栓子说过，有个人一说谎就脸红，是谁来着？。”
“你不准说话！”春桃转身，俯身一把捂住他的嘴。
微凉的手心突然触上他温软的嘴唇，春桃的脸颊更红了，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骤然收回手。却被周怀林一把握住，重心一个不稳，她朝前栽去，一头扎进他怀里，鼻尖蹭过他的下巴，呼吸喷洒在他颈间。
两人身体都是一僵，顿时，一个比一个脸红。
“三婶，你跟三叔干嘛呢？”门口，栓子眼神懵懂的来回扫视两人。
“我，我去拿茶壶。”裙摆翻飞，春桃跑的比兔子还快。
栓子举着粗瓷茶壶，挠挠头弱弱道：“茶壶，在这儿……”
眼前依然是她灿若红霞的模样，周怀林缓缓抚上心口，那里，一颗心在剧烈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