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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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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一白住在西科文那的一栋公寓里,四楼,楼下就是一家传统的美式咖啡店,卖的水波蛋和可丽饼非常对她的胃口,咖啡倒一般。地理位置很是糟糕,一到阴雨天门外的下水道口就被堵住,区政府屡屡借口资金不到位而推辞修缮。

她下楼坐到咖啡店里吃早餐,新三样旧三样,城里大众口味的菜没有它家不会做的,姜一白点的是一杯美式两块糖,水波蛋,配煎芦笋,奶油华夫饼和培根,除去糖分颇多以外大体上算得上健康。

捞过盐罐往培根上洒了点盐,姜一白余光时不时往洛杉矶时报上瞟,市议员要换届选举了,某某艺术家表示支持某某政治新秀。

往下角落里是花边新闻,没什么大事件,无非是谁谁家的小公子和某某社交女王订婚了,或是好莱坞当红炸子鸡高调出柜一类,不会在洛杉矶时报上占据一整个版面,除非事件的主人公恰好姓卡戴珊。

姜一白照例在报纸上寻找季绾的名字。

不过当姜一白的注意力捕捉到《派拉蒙高层对话泄出,著名导演自称婊子》这个标题的时候还是一口咖啡喷在了前面那位客人的后背上,时间刚过早上八点。

一位巧克力肤色的男士不偏不倚地坐到姜一白的卡座对面,挡住前面那位客人的怒容:“早上好。”

服务员走过来倒了杯咖啡。

姜一白头也没抬,开始仔细阅读那篇报道:“早,兰尼。”

“你都没给我回电话。”兰尼开门见山,昨天姜一白去见了他的堂嫂一面,半个小时以后,她就摔门而出,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兰尼从堂嫂那里得知此事,于是给姜一白打了五通电话、留了三条语音留言,全部石沉大海。

“因为我不想。”她端起暖黄色的咖啡杯,灌了一大口。闻起来熏鼻子得香,就是尝起来没味儿,“你知道马尔科姆 X死于枪杀只是因为他做了一些演讲吗?他甚至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举动。他死的时候和马丁·路德·金是一样的年纪。”

“我用不着你来教我我的历史,他宣扬仇恨。再说这和你不想回我电话有什么关系?这咖啡很有特点。”

“你是说像番茄炒鸡蛋但是没有放番茄。你的历史?你的意思你觉得是他死于他说的话?不。”姜一白抬起头看着兰尼的眼睛,“他被杀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他的身份。不过你说得对,这确实和不回你电话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觉得这是身份政治?”

姜一白边切蛋边点头,明黄色的流心蛋黄溢出来:“当然,3K党宣扬仇恨的时候可没被人当场击毙。不过我要说的不是马尔科姆 X,你看看那篇文章,那篇标题带着侮辱性词汇的,不,不是那篇标题是扎克伯格的,他们怎么写的,‘来自东方的绅士,东方美学荡然无存’,你能相信他们写的这个垃圾玩意儿吗?!如果随便一个美国或者欧洲导演,根本没人会在乎他或她说了句脏话。”姜一白翻了个白眼,把蛋塞进嘴里,“没错,‘婊子’这个词是不怎么好听,充满了厌女的感觉,但是他是用在自己身上!人人都用这个词来骂人,有什么必要揪着它大肆批判?!”

“你把马尔科姆 X的事拿来和这个比?!”兰尼难以置信,“顺便,这儿的咖啡像掺了水,尽管咖啡本来就要放水,但感觉还是像掺了水。”

姜一白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咖啡和马尔科姆,我确实反应过激了,但是,这绝对是身份政治。以及,不要忘了华人在这里也有过悲惨的历史,永远要记得排华法案。”

“这绝对是身份政治。”苏凡捏着报纸站在老板的办公桌前,心情不畅。

季绾捏捏眉心,惆怅地叹口气:“怪我,不够谨慎。”末了,又顿了顿,“我确实不该用这个词。”贪图口舌之快的后果啊。

“要不要查查谁做的,再发个公关文?”苏凡提议。

“算了。”季绾摇头,好莱坞太小,小得人人皆沾亲带故,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更何况,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从舒适昂贵的小牛皮扶手椅上起身,给自己泡了杯热红茶,“你和莉迪亚还好吗?最近老是听见你们吵架。”

苏凡身子一僵,许久才说:“我们没事,莉迪亚脾气不好您是知道的。”

季绾坐回椅子上,略烫口的茶水送到唇边,眼都没眨一下,又叉了口软而瓷实、用糖量非常放肆的德式芝士蛋糕,莉迪亚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从臂弯里厚厚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张报纸,放到季绾的办公桌上:“这只是个开始,老板。”专栏左侧还配了张多年前的旧照片。

季绾瞪大眼,坐直了身体,匆匆咽下蛋糕:“什么意思?”

莉迪亚给了苏凡一个眼神,苏凡立刻跑过去给季绾的茶添了点水,顺便不动声色地抽走了那只蛋糕碟子,老板的牙不好,可在治疗上费了不少功夫。

“当时您和老总在办公室里谈话,有其他人在场吗?”

季绾摇摇头:“没有。”

莉迪亚叹口气:“这就是了,就算其他人有通天眼顺风耳,也不能透过那四面隔音效果强悍无比的防弹玻璃听到你们的对话,那只能是老总自己捅出去的。”

“他在向我施压。”季绾终于明白过来。

办公室政治斗争,向来洁身自好、八面玲珑的季绾也终究是卷了进来。

“可是何必呢?”季绾喃喃说道,“只是一个服装总监,塞进汤姆·克鲁斯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新电影不就解决了?闹到这个份上?”季绾不解地摇摇头。

“身份政治。他觉得你不会反抗、也不敢反抗,你是个亚洲人。”莉迪亚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应该对他给予你的一切感恩戴德,可他没想到你竟然拒绝了,对他来说,这就不仅仅是个设计总监的问题了。更让他愤怒的是,你又聘请了另一个亚洲人,天,老板,你简直在他的雷区蹦迪。”

“莉迪亚,赛蒙斯小姐,你是如何做到对老总比我还了解的?你甚至不和他打交道。”

“关注您的事业是我的职责,老板。”莉迪亚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她是个强悍的职业助理。

“你仍然没有给我回电话。”兰尼说道。

“你的堂嫂,那位名字竟然叫安洁莉娜·克里斯托(Anglina Crystal)(天使·水晶)的……妩媚动人的拉丁裔美人,说实在的,你知道我之前是在法国工作,你也知道法国人有多刻薄,他们甚至觉得克里斯汀·斯图尔特不够瘦——拜托,那个女人薄得都快成一张A4纸了!而我实在没预料到你的堂嫂会比我见过最刻薄的法国人还要刻薄,你应该先去问问她说了什么,再来问我为什么不给你回电话。”姜一白在空气中挥舞着刀叉。

“我承认她很……”兰尼斟酌着选词,“棘手。”兰尼犹豫了足足三十秒,最终谨慎地选了个保守的词汇。

“她不是个代数问题,兰尼,只是她无处安放的自尊需要释放。”姜一白叉了口鸡蛋塞进嘴里,口感绵软适中,“只是我不太能接受这个释放的对象是我,我能出卖我的手艺,但不能出卖我的尊严。更不能让人觉得别人的尊严比我的更重要。”

“羞辱是娱乐圈的真谛。”

姜一白点头,承认这个事实:“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兰尼不客气地打断她,“克里斯托当年还在伍德森手底下当模特的时候,有一次走秀碰到吉吉,吉吉把她当空气,彻头彻尾的空气,就像不存在一样,然后所有人都跟着吉吉一起孤立她。这才叫羞辱。”

姜一白眨眨眼:“所以你觉得这给了她合理的理由来羞辱我?”

“不,当然不是。我是说,克里斯托来自模特圈,难听的话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她并不是在针对你,她习惯了那些,只是以为自己在提出一些普通的修改意见。”

“哈。”姜一白一声嗤笑,“别把我当成白痴,让我去做个隆胸手术可不是普通的修改意见。”

兰尼一口咖啡喷出来,被姜一白及时用报纸挡住:“她来自尼加拉瓜。”

“这确实解释了很多。”姜一白又点头,翘起眉毛吃完最后一口淋了奶油的芦笋,“只有那儿的人才能用一句话就伤害你的灵魂。”

“就……给她一个机会吧。”兰尼词穷,已无力为自己的堂嫂辩白。

“也许我当时应该给老总的准女婿一个机会。”季绾喃喃,既而又立刻摇摇头,有一就有二,迟早要闹到这个地步的。

苏凡看了看老板,欲言又止。

莉迪亚从臂弯里拿出第二份材料,季绾接过来,是选角导演鲍里斯发过来的《1916》的十个配角选角名单,鲍里斯列了几个已经试过戏的候选人,甚至已经定好了三位演员,但主要配角还需要导演拍板定人。

其实这种事季绾更愿意交给柯布,和演员尤其是大牌明星打交道,耗心耗力,好莱坞的男男女女半男不女没有善茬,个个记仇,最是擅长踩低捧高跟红顶白,落井下石口蜜腹剑的本事都是信手拈来。饶是他季绾再圆滑,也有不小心得罪人的时候。可柯布偏偏这时候去了巴黎。

有一场戏需要在巴黎拍摄,作为电影制片人的柯布便带了秘书,去和巴黎市政府进行关于税务减免的协商了。

据说带了足足一整个团队的法务和税务师。

“艾玛·柯蒂斯(Emma Kertis)?”季绾拧拧眉毛。

“柯蒂斯小姐是罗伯特·德尼罗的养女,德尼罗亲自和柯布先生打了招呼,柯布先生又给我打了电话,一个小配角而已,该卖的面子还是要卖的,老板。”

“柯布怎么不直接告诉我?”

“那时候您正跟老总为了走后门的事情吵架呢。”莉迪亚微笑。

问题是艾玛·柯蒂斯的麻烦不在于走后门,两年前他和这位柯蒂斯小姐见过一面,在一场酒会上,对方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贪杯且口无遮拦,调戏了他半个小时。

老天爷可真爱给他出难题。

从姜一白坐进咖啡店已经约莫半个小时,这顿早餐临近尾声,她拿起餐巾擦擦嘴角,小餐馆里正人声鼎沸嘈杂喧嚣。

她坐直身体,挺起脊背,正色道:“我不想同你吵架,兰尼,既然我已经可以直接喊你的教名,在我看来你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而朋友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嫌多的。这样,看在你大老远从橙县跑过来的份上,也看在你的母亲和一个非犹太人结了婚的份上,只要克里斯托亲自和我道个歉,我会考虑继续给她设计那条裙子的。”

语毕,姜一白拿起报纸,商业版头条是贝索斯的新投资方向。兰尼还想说些什么,服务员把他的枫糖松饼端了上来,姜一白叠好报纸挤出一个假笑:“你慢慢吃,我还有事,车子来了。”

兰尼转头,门外老旧的消防栓边上停着一辆黑色迈巴赫,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一旁等着。阴沉沉的天气却戴着一副纯黑的墨镜,像《黑客帝国》里的史密斯特工。

兰尼又把头转回来,眼不见为净。

姜一白穿了件白色连衣裙,配的是同色板鞋,哀叹这一身不适合去高级餐厅,起码不适合意大利肉酱面。坐上车,司机轻踩油门,迈巴赫在水泥路上滑了出去。两吨重的钢铁,轻盈得像一只燕子。姜一白对这顿饭的心情就像去看牙医,最好永远不见面,但李思暮却像嘴里的一颗虫牙,不依不饶,从前天她的拒绝开始短信加邮件轰炸得头疼,所以必须尽早解决。

走出小餐馆的时候尚是八点四十五,然而见到李思暮,手表的指针已经绕了两个圈,先是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到目的地——食物从意大利菜改成了粤菜,地点改到了城市另一头的一家会员制高级茶餐厅襄翠楼,姜一白甚至在车内读完了半本大冰。

又顺着大堂经理的指引在靠窗的位置旁坐下,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李思暮才姗姗来迟。

李思暮见到姜一白的时候后者正端着一杯茶走细啜,面前摆了一份多士和半碟烧腊,多士满满当当铺着香草冰淇淋,烧腊色泽诱人,外皮酥脆,内里多汁。

男人寒着脸坐下,服务员端上水,他头也未抬,只问道:“姜小姐对菜还满意吗?”面上已是不高兴。

姜一白点头道:“抱歉我先点了菜,你来得太迟,只好让菜先来。茶不错,我很喜欢乌龙,做烧腊的老师傅据说祖上在乾隆爷宫里当过差,家中祖祖辈辈是厨子,民国时举家迁至港府,后来小女儿嫁了洋人,便依亲移民过来了,连多士的做法同别家都不一样呢!”她一一点评,又道,“也不亏这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甚至读了半本大冰!”

李思暮正诧异于这短短二十分钟姜一白就把掌勺师傅的身家世故打听了个周全,忽然听到那本大冰,拿起水杯的手顿了顿。

这人世上的事儿啊,开头和结尾往往不是一出戏。

“那本书,是我二舅舅的。”李思暮低声说道。

姜一白做洗耳恭听状:“您二舅舅可真是品味特别。”

“从前我和我二舅舅关系很好,我们家家规森严……”父亲性格凌厉,对儿子比对下属还令人难堪,李思暮的二舅舅托尼·周(Tony Chou)却截然相反,跳脱顽劣,仗着家中有财,热爱不顾后果地创业,五年创了八回业,逢年过节被债主逼得上树。每每这时便来讨好李思暮的母亲,乞求施以援手,李思暮只是这个利益链条里的一环。

“后来二舅舅便和一个南洋人私奔,去纽约地狱厨房的唐人街做了肉贩子。”李思暮迟疑了一下又补充,“猪肉贩子。”

“您中间是不是省略了什么?”姜一白眨眨眼,为这个摸不着头脑的故事结尾提个醒。

这中间的故事李思暮不好说与旁人听,二舅舅托尼·周创业做影视项目,赔了两亿,人头被资方悬赏,走投无路之际听说地下产业来钱快,后来便染上毒瘾,买毒认识一个菲律宾人,筹谋以后一起私奔到美国,又一起被强制送进戒毒所,戒了毒却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在地狱厨房里中国人的地方做屠夫,卖猪肉制品,竟然洗白上岸。

据他二舅舅说,他在戒毒所里的那段时间,就是靠着大冰的书熬过了艰难的时光,懂得了生活的真谛。于是在侄子去美国顺道探望他的时候,便把那本卷了边的大冰赠与了李思暮,望他珍而重之。

李思暮随手把书扔在了车子后排,恰巧被闲极无聊的姜一白捡起翻阅。

听罢,姜一白掀起一个笑:“您的哪个二舅舅?”

顷刻间李思暮脸沉了下来,目光阴冷,与姜一白对视了十秒钟,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李家家规森严,恐怕不包括李思暮他爹自己。姜一白心里冷笑,众所周知,嘉祥集团老板的小儿子,李家的小公子,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而已。

这多士很是别有一番风味,姜一白切了一块,慢慢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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