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A线过洛杉矶河,经日落大道,沿圣伯朗街向西行,在万德利大厦站停下,从3号口出,拐六个弯,上青杉公寓七楼,右侧房门,开门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就是米利亚姆·拉莫尔住的地方。
客厅正中摆着一张淡米黄色珊瑚绒沙发,是米利亚姆来美国以后姜一白亲自陪同去宜家挑的,她还在尼斯当会计的时候攒了不少钱,因此倒也不缺转行启动金,起码不必像她的室友们那样去咖啡厅里端盘子。
所以她大可以在室友苦兮兮地在咖啡厅和酒店里来回倒班的时候,喝着杏子鸡尾酒同煤气灯的熟客和酒保插科打诨看热闹,也有空闲在拿到剧本以后懒洋洋地邀请朋友过来对台词,为朋友做点外祖母从非洲老家带过来的、融入了法式料理特色的菜谱,最后再来一小碟橙皮红茶司康。
米利亚姆长得不算寻常娱乐圈大美人的类型,却是很有风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魂,肤如陈蜜、腰肢纤细、眼角眉梢宛若皓月,这样的人系着围裙拿着大勺给你做家传绝学,就算先前吃得再多,也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姜一白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布达佩斯之恋》的剧本,米利亚姆的部分已经用粗头粉色荧光笔划了出来,十分醒目。
「“你没有带行李。”
“没有。”
“那你度假带什么?”
“我的想象力?”」
“真好笑。”姜一白念了几句台词,默默笑了出来。
米利亚姆在厨房里,用锡纸包了三个土豆送进烤箱,在另一个锅里煮上黄刀豆,然后用铸铁锅煎牛排,牛排只有一块,她知道姜一白已经吃过了。
一手拿着锅铲,另一只手端着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听到姜一白在门外的客厅里冲自己喊:“谁写的这个剧本?!”
“亚当·钱德勒!”她喊回去。
“真的吗?!那个写了《里尔一家人》,剧本被大改,然后在社交媒体上疯狂辱骂导演和制片公司,扬言要枪杀他们再自杀,结果被警察逮捕的那个亚当·钱德勒?!”
“没错,就是那个亚当·钱德勒!”牛排快煎好了,她开大煤气,又等了一分钟,用手指戳了戳牛排,倒进盘子,把平底锅放回炉灶上,往里面滴了点威士忌,锅底发出吱啦一声,蒸发的酒液直刺鼻腔。
“上帝。”姜一白竟也习惯了欧美人的口头禅,尽管她这辈子没有一分钟信过上帝。
米利亚姆从围裙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酒蒸汽,火苗窜了上来。继续搅拌锅里的东西,然后把收汁的威士忌浇在牛排上,给黄刀豆涂好黄油,戴上手套,拿出烤箱里的土豆。
米利亚姆切好牛排,给烤土豆抹上黄油,把菜一一端出去,放到客厅里的餐桌上。
姜一白已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冰镇啤酒,小卖部里的普通牌子,又装把黄刀豆的彩绘盘子拖到面前,里面放了黑籽酸石榴调味,这是拉莫尔家族的密辛。
米利亚姆的外祖母是从非洲大陆移民到法国的,她父亲在家乡开了一家卖精致东西的铺子。那一年信风季节,海上风平浪静,数十艘载满货物的帆船安全进港,那一年收成也好,贸易市场活跃,船运公司之间几乎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斗。
一位穿西装、戴礼帽,手里攥着银狐头手杖的法国绅士,第三次走进米利亚姆外祖母父亲的店,这是他第三次来非洲做生意。
“你知道伊森·格兰特当初被取消婚约那事儿闹上了报纸,最初那篇文章是谁写的吗?这事儿巧得我不敢相信。”
“谁?”米利亚姆拆下围裙,找来餐具,坐到餐桌前,给自己倒酒。
“你那个新的中间人,麦吉·哈桑!”
“我的天!怪不得他一脸看上去就像阴魂不散的鬼魂,失了智又丢了财!”她的刻薄话张口就来。
“没错。”姜一白不住点头,舀了一勺黄刀豆,“他的名字就像税务局的通知函,你去哪里都能追着你。”
此前,绅士的家族没有来过这里,他们的生意主要在更遥远的东方。他的祖父是一个传奇商人,大半辈子都在马来亚和暹罗,年纪轻轻就发了财,经营着各种各样的生意,有好几条船,在亚洲海域到处跑。
1899年,绅士的祖父在花园里散步,突发心梗,传奇商人死在了园丁的怀里,脸上沾满了鼻涕和泪水,还有因悲愤而导致肌肉破裂流出的血。
绅士的父亲没有经商的头脑,即使在出殡的时候也在谋划变革,天不从人愿,和祖父预料的一样,生意失败了。他父亲向所有船长和经理支付了巨额赔偿,然而依旧资不抵债,于是被告上法庭,保险公司拒绝给他承保。
生意失败,流言四起,有人说绅士的祖父是奴隶贩子、罪犯,有人说他在行骗,还有更难听的,说他和园丁有一腿。
米利亚姆在转述这一段的时候脸上尽是戏谑的笑,似乎对真相并不感兴趣。
“说起来,哈桑收了你多少中间费,我想那条消息肯定不会便宜,去年冬天他说要替我找门路,把我塞进季绾的剧组,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试图在派拉蒙找活儿干,他用一句流言敷衍了我,我没说我不信,可我确实不信。”
“那后来你和他的事怎么不了了之了?”米利亚姆好奇地问。
姜一白摇头:“并没有,没过多久,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让我联系那个人,说是他介绍的就可以,我问‘那个人’是谁,他说是派拉蒙的一个高层领导,我上网谷歌了一下,又联系上了那位的助理,哈桑倒是没骗我,于是我爽快地付了佣金,可是没等安排上活儿,新闻就爆出消息,那位高层领导被捕入狱判了有期徒刑三百九十五年。”
“你管这叫有期徒刑?”
“总比在牢里发霉要好听。”
“他是犯了什么事?贩毒?□□?拉皮条?收受贿赂?”
姜一白再次摇摇头:“贩卖珍稀鸟类。”
米利亚姆噎了一下,这个罪名可不怎么容易出现在好莱坞:“这解释了很多。”
“可惜钱没要回来,哈桑说,他正逢家中变故,钱都给妻子治病用了,没想到后来看到他开着一辆保时捷在环城大道上兜风。”姜一白补充道。
法国绅士在米利亚姆外祖母的父亲的店内,买了张漂亮的沉香木桌,继而又常常去他家中做客,年纪尚轻的阿莎(米利亚姆的外祖母的名字)就负责给他们端水倒茶。
法国绅士给他们带丝绸、地毯和瓷器作为礼物,又单独给阿莎带漂亮的珐琅彩耳坠,再后来有一天,绅士带着阿莎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位法国绅士就是你的外祖父?”
“当然不是,那位绅士并不喜欢女人,那些礼物为的是我外祖母父亲的弟弟。我外祖母是在他离开非洲的前一晚偷偷爬进他的船舱,搭着那艘船来到了孟买,因为她父亲打算把她嫁给隔壁一个又胖又老的鳏夫,后来她靠着给孟买人做翻译,攒够钱找方法才去了法国。至于那位法国绅士,据说他几年后死在了海上。”
这就是阿莎·萨尔哈的故事。
米利亚姆也摇摇头:“他没收我的钱。”
姜一白从餐盘里抬起脑袋:“他没收你的钱?”
刀叉在盘子上轻微磕碰出声:“没有,我不知道哈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是他知道,你、我在煤气灯认识了兰尼·霍利斯,他想让我为他和兰尼牵线搭桥,引荐相识。”
兰尼?姜一白皱眉,其实她和兰尼不算相熟,迄今为止也只见过两面,一次是艾利克斯相互介绍,另一次是他到西科文那的公寓楼下,请她替他堂嫂继续制作婚纱,倒是艾利克斯和米利亚姆同他得见得多些。
自从艾利克斯发现了煤气灯,他们就把俱乐部当成了接头基地,他们去得勤,和克劳德也熟稔,格蕾丝却仿佛像活在众人的嘴里、一个都市传说,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就很怪了,姜一白琢磨,她想不出兰尼和哈桑两个人怎么会产生交集,虽然好莱坞是不大,可也没小到这个地步。
收拾完餐桌,姜一白便帮米利亚姆开始对戏,剧本是个现代爱情浪漫喜剧,一对分居已久的纽约中产阶层夫妻在布达佩斯度假,各有艳遇却经历诈骗、谋杀最后侥幸生还,回到纽约立刻离婚的故事。
剧情不新颖,胜在台词妙语连珠字字机锋:“亚当·钱德勒确实有才,我看过他的每一部电影,甚至包括《鬼见愁》。”
“可惜萨姆·克莱门是出了名的□□,不知道剧本要被改成什么样,《青色假日》替他拿了戛纳主竞赛提名不错,可亚当·钱德勒惯常爱发疯,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派拉蒙高层和剧组有得受了。”姜一白叹气,抬头看米利亚姆,一脸忧心忡忡,“真心祝你好运。”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我,我的外祖母可是在船舱里活了一个月,我也会。”米利亚姆骄傲地扬眉。
“好,让我们开始。”姜一白并拢双腿,正襟危坐,抬起手臂,拿好剧本,开口读词,“我的医生说我需要多喝水,那个卖草药的说我得除湿汽,我是什么?一具潮湿的木乃伊?”
时间过得飞快,对完台词差不多是九点半,二人拥抱道别,而等她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姜一白正躺在浴缸里洗泡泡浴,她一手抓着iPhone,一手撑在浴缸边缘,企图借力让自己站起来,同时对着外间半倚在沙发上涂鲜绿色指甲油的艾利克斯喊道:“艾利克斯!看新闻!”
“米利亚姆,看新闻!”艾利克斯给米利亚姆打了电话。
“克莱门先生,看新闻!”米利亚姆给萨姆·克莱门打电话,艾玛·柯蒂斯不仅要在《布达佩斯之恋》中客串演出,罗伯特·德尼罗甚至给这部片子投了钱。
萨姆·克莱门给季绾打了过去:“你看新闻了吗?”
“看了,我的助理告诉过我了,艾玛·柯蒂斯去世了。”季绾沉默片刻,复又开口,“我知道你和她交情不错,请节哀。”
话筒里只传来克莱门粗重的呼吸声,许久,他才说话:“我们现在怎么办?”
季绾咬了咬嘴唇,想到莉迪亚给出的几个方案,最好的打算是汉斯·季默继续为他们作曲,最坏的打算是他要去求路德维希·葛兰森了。他已经给对方发了邮件,表达了遗憾,又说可以给些时间,等准备好了再谈接下来的事。另一边让莉迪亚给葛兰森发消息,问问有没有时间谈一下合作。
克莱门那里其实他用不着管,但克莱门回来拍《布达佩斯之恋》是他替派拉蒙高层一手劝抚拉拢的,半道撒手不管就不厚道了:“你明天,不,马上买机票去德尼罗先生那里,慰问一下他,这边先让制片人和副导演顶着,至于这个角色,可以让德尼罗推荐,如果时间来得及,留在那里参加葬礼。”
“谢谢。”说完,克莱门挂了电话。
“还好吗?我才看到新闻。”姜一白给季绾发过去一条短信,就在傍晚,他才在餐桌上对她说了艾玛·柯蒂斯、汉斯·季默以及罗伯特·德尼罗这些背后的弯弯绕绕,除了利益,便是人情债。
她又躺回浴缸内,任凭小黄鸭在泡沫上颠簸起伏,脑海中千头万绪,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泡完澡,冲个淋浴,擦头发吹干,然后准备好第二天要用的东西,拉灯休息,一日已尽。
季绾的短信回了过来,屏幕亮起:“没事,莉迪亚已经安排好了。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