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土豆饼是油煎的,洗净不去皮,用白水煮熟,拍扁油煎,待表面金黄,加盐,一块一块煎好后回锅翻炒,撒上葱花,起锅装盘。
苹果削皮去核,切成薄片,挤上柠檬汁和肉桂粉,微波炉叮两分钟,放上茶包枸杞与开水,再叮两分钟,摆好入杯。
季绾尤为钟爱这家并不算大的意大利餐馆,附近许多娱乐业从业者包括并不限于制片人、经纪人、喜剧演员、播客主持人、音乐剧演员都很喜欢这里。
“你知道中国是最早的产茶大国,那时候中国周边的游牧民族和喜马拉雅居民可以买到出口的、紧压的砖茶,再加入奶、盐和香料。后来通过广州的海路贸易,中国茶叶传入印度,至今仍然把茶称作Chai,是粤语中'茶'的发音。印度人革新了奶茶的喝法,第一次呈现出甜香的口味。”
一个三十岁左右留着板寸的白皮肤男人坐到季绾对面,开始喋喋不休,季绾放下茶杯,看了看他:“我当然知道,我是中国人,就算我在普林斯顿读的英语文学,我也还是中国人。”其实他不知道。
“迪奥?”季绾掀了掀眼皮,打量伊森·格兰特(Ethan Grant)身上的浅香槟色西装。
伊森点点头:“节目组的造型师托马斯一定要我今晚穿这件衣服上节目,我说,这个颜色不适合我,他说,要么我穿上这件衣服,要么他混斧头帮的舅舅过几天来找我。”
“找你麻烦?”
“找我和他的女儿约会。”
“太可怕了。”季绾切了块土豆饼。
“我也是这么觉得!他的女儿根本不想结婚,只想找人上床!”
“我是指对托马斯舅舅的女儿来说。”
“你太残忍了。”伊森眨眨眼说道。
“它很适合你,和你的头发很相配。”客观地说,伊森·格兰特是相当英俊的,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苍白的皮肤,浅金的头发,纤细的腰肢。看一眼他的外貌就能知道他为什么能成为福克斯晚间秀的头号招牌。
伊森表情僵了僵:“不要夸我的外表,我恨这个。”
“所以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在高盛工作,她最近读了一份精算师出具的报告,研究说在下个季度锡兰和印度的气候状况都将很不好,因此中国的茶叶出口量会剧增,她建议我和她一起投资,买一笔远期。所以我就做了点功课,原来中国茶叶的历史如此源远流长。”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季绾突然想起来,上上个月高盛有位女士,把华纳探索和派拉蒙影业的评级双双降级,以至于派拉蒙老总在那段时间,每逢周二例会都要把它拎出来羞辱大家。
好消息是,至少华纳与派拉蒙共沉沦了。
“扎拉·卡利布,她有个弟弟,我觉得你应该认识,好像叫……阿米尔,阿米尔·卡利布,不久之前和你们老总的女儿在巴巴多斯订的婚。”
那个老总试图塞进他的团队的设计师。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博女儿欢心,而是为了把派拉蒙的评级提上去,至少有一部分是为此而来。
他的老总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永远不做亏本的买卖。
怪不得,他那么生气,生气到甚至要用报纸施压。是因为这份高盛的评级报告让派拉蒙股票大跌,如此而已。
季绾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把服务员刚端过来的佛卡夏三明治利落地切成两半,分了一份放进伊森面前的盘子里:“所以你决定进行这笔投资?我希望你知道,这段对话完全是非法的,这种内部交易很容易被证监会查到。”
“我知道!”话音未落,伊森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所以我才来问你。”
“你应该去问你的会计,而不是来问我这个门外汉。茶叶生意一向是好生意,但是牵扯到法律,我劝你三思而后行。”虽说现在英式红茶闻名天下,但是英国人的奶茶最初却是从荷兰人手里学来的。
英国贵妇贝德福德第七公爵夫人安娜最初在英国引领了喝下午茶的风潮。在欧陆奶茶的框架上,加上了很多讲究,例如锡兰红茶、用小杯,配司康饼之类。乔治·奥威尔在他的文集《英国式谋杀的衰落》里还专门写了篇短文——《如何泡好一杯茶》。
到了殖民时期,欧式奶茶的做法又被商人们传回日本、东南亚和香港。日本将本土的抹茶与牛奶混合,便形成了奶绿的时尚;香江用不惯英式奶茶的淡味,于是炮制了用锡兰浓茶和高级淡奶调和的港式奶茶。
季绾便很喜欢襄翠楼的多士和港式丝袜奶茶,那个据说祖上在乾隆爷宫里当过差的烧腊师傅,季绾同他还颇有缘分。老师傅的小女儿找的丈夫,最初还是他介绍两人认识的。
“说起来,Jay-D马上又要结婚,你在节目上调侃过这件事,他邀请你没有?”
伊森摇摇头,沮丧地把半份三明治塞进嘴里,嚼了好一会才说:“我和他有过节。”
季绾有些惊奇,以伊森·格兰特那愚蠢得几乎令人怜惜的脑袋,怎么会同Jay-D这种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之人有过节,他这次结婚,足足把请帖发遍了大半个好莱坞。
“我和他妹妹琳达约过会,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他妹妹!后来琳达把我甩了,Jay-D一口认定是我欺负了他妹妹,明明我才是被骗了身体的那个!”他气愤地轻捶了一下桌子。
季绾看看他,心道,你长成这样,谁不想骗你的身体?
“我教你一个方法,伊森,保准你能顺顺利利地结婚,要抓住女人的心,得先抓住女人的胃,你买本书,《掌握法国菜的烹饪艺术》,去学学做法国菜。”
“真的?”伊森一脸真诚地问。
“真的,我保证。”哦,这个浑身冒着傻气的男人。
季绾慢条斯理地咬了半口佛卡夏三明治,轻薄的橄榄油附在熏肉片的表层,丝毫不油腻,喉结滚动咽下,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为什么想做这笔投资?福克斯那里给的待遇应该相当好吧,毕竟你算半个好莱坞明星。”
“就是最近……家里有点事……比较缺钱……”伊森开始支支吾吾,他低头看了眼手机,“托马斯喊我回去挑领带了,我先走了。”说着飞也似的逃走了。
面前那杯咖啡余温尚在。
早间秀的制片人和那位高傲女人也终于吵完了架,右边单口喜剧演员和她的经纪人不欢而散,甚至扬言要换掉这个经纪人。
季绾签下小费单,压了两张纸币进去,留在桌面,结束这顿午餐。
姜一白来的时候恰是下午三点,一秒不差地踏出电梯门站到季绾办公室前,苏凡已经面带微笑等在门口候着,莉迪亚不在,只能由他负责会议记录。
季绾的办公室在整栋写字楼的四十八楼,又四又八,不太吉利。季绾倒是不信邪,主动要了这一层。姜一白穿了衬衫配深蓝牛仔裙,外套一件棕色毛绒开衫,很是温柔淑雅的模样。
“下午好,姜小姐。”苏凡与她打招呼。
姜一白肩上搭着麂皮棕色软包,点头致意:“下午好,苏凡先生。”她低头看了看苏凡手指上的订婚钻戒,光芒璀璨:“恭喜。”
站在季绾办公室门口朝里望去,空间并不算很宽阔,前方是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整齐地摆放着电脑、键盘和一只金属保温杯,小牛皮扶手椅边上是一只放满了文件夹的三层小推车,办公桌右侧放着茶水、点心架。
室内正中间是会客沙发和茶几,现在茶几上正托着两只放了拿破仑酥的碟子,橡木柜靠右侧墙壁,房尾的墙上是萨金特的挂画,角落里有两盆绿得鲜嫩又浓厚的植物,平日里就归属苏凡打理。
窗外风景尽收眼底,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面人流车水马龙,若是傍晚,就可以看到粉紫色的霞光缓缓铺满半个天空,不远处灯光渐次亮起,夜幕低垂。
季绾坐在茶几旁,给来客泡波旁咖啡,浅香溢出来,见到姜一白走进来,立刻戴上笑容迎过去,伸手:“下午好。”
姜一白回握寒暄,苏凡跟在她身后,季绾请两人坐下:“莉迪亚有点私事请假了,今天让苏凡来记录会议吧,为了方便,我们还是英语沟通。”
姜一白点头,接过季绾递过来的乳白色咖啡杯,浅啜一口:“约翰·辛格·萨金特的《酒杯》,前不久我才在洛杉矶国家艺术博物馆的特展上见过它,与它并列的是戈雅的《理性沉睡,心魔生焉》,排得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那姜小姐觉得当同哪幅画并列比较合适?”
姜一白沉吟了片刻:“德加的《咖啡馆女歌手》。”
“何意?”
“一曲新词酒一杯。”姜一白用中文答了句诗。
“哈!”季绾笑出声,“姜小姐才智过人,学贯中西。”
唔,这奉承话,张口就来。咖啡很香,她也爱听。
季绾看着姜一白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和愉悦,万分可爱狡黠的模样,笑了笑,轻轻把拿破仑酥推到她面前:“尝一尝,苏凡的好意。”
苏凡闻言瞪大了双眼,耳尖热了起来。
「黑幕:大字,1916年8月1日
上午八点。爱丽舍宫门口。天气阴沉。全景。
一排插了米字小旗的车驶入爱丽舍宫大门,停在台阶前,谢伍德将军和他的书记官、秘书从第二辆车下来,往台阶上走,法国的福煦将军一脸冷峻地等在那里,待谢伍德上前之后双方握手。
两人边往作战室走边交谈。转入内景。
福煦说:半步兵按计划凌晨四点在炮火支援下发起了进攻,军队在主攻方向上突破了德军的第一道阵地,但是你们的左翼则毫无进展,而且遭到德军机枪和炮兵火力的严重杀伤。
谢伍德点头道:据前线发来的电报,英军已经阵亡近一万士兵。
秘书在他身后快速记录。
经过走廊,两厢人马进入会议室,于长桌两侧入座。
插入大字:1916年1月1日(匹配剪辑)
福煦:这场战役的目标是突破德军防御,让战争转入运动战,同时减轻凡尔登方向德军对我军的压力,这是今年总战略进攻计划的一部分。
八月一日。
外景。战场上。炮声齐射,震耳欲聋。
在一百五十码高的泥柱中,两个人一下子垂直飞到空中,一支□□慢慢旋转,飞得比他们刚才的位置还高,下坠时在旋转。」
“秘书有人物小传吗?”姜一白从包里掏出纸和笔,洗耳恭听的模样。
季绾点点头,接过苏凡递来的文件,翻了一下:“莉莉·库珀,三十二岁,父亲是前皇家海军上将罗伯特·汉密尔顿·安斯特鲁瑟,育有一子一女,曾就读于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后进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旁听国际关系与事务研究,被首相举荐参加巴黎会谈,负责会议记录。”
“莉莉·库珀,她母亲一定悲痛欲绝,‘你以后会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季绾轻笑出声。
姜一白清清嗓子,端坐好:“所以,她一定举止优雅,因为她出生于上流社会世家,有良好的教养和负责的家庭教师,因此库珀女士不会穿不符合她身份的服饰,更不会穿得奇奇怪怪,比如像女人穿了男装,或者更糟,像男人穿了女装。”
“但是?”季绾扬眉,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但是,她是第一位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国际关系与事务研究的女人。”姜一白用了“学习”,而非“旁听”,“她注定不是平庸之人、无为之辈,她不拘泥于世俗的观念和他人的眼光,她坚持要决定自己的人生,所以和一个中产阶级结了婚,而她的丈夫,恰好也能支持她的决定。”
“她的发型是什么样的?你找到了合适的演员吗?”姜一白紧接着发问。
季绾摇摇头:“还没有,选角公司给选角导演推荐了几个人,选角导演又给我推荐了其中三个,都不是很符合我的设想。应当是深褐色卷发,像《唐顿庄园》里的大小姐玛丽·克劳利,黑眼睛,神情高傲。”
“了解了。”姜一白把速写本翻到画了莉莉·库珀的那一页,笔尖触上马利速写纸,沙沙地快速移动。
一位姿态优雅、细腻中带着傲然的夫人立于纸上,发髻盘于头顶,戴一顶前卫的不对称深蓝帽,脖子上挂着一串绕了两圈的珍珠,身着深蓝收腰套装长裙,颇具职业风范,却也不至于像如今的职业装束。
大体上的设计姜一白早就画好了,刚刚修改了一些细节,把秘书的衣领改成了宽领,内衬画了竖条纹,加了一串珍珠项链,手腕上又添了一串珠宝。
“看。”姜一白把速写本递给季绾。
季绾仔细看了两眼,点头,一缕黑发随着动作垂到额前:“相当好,很出色,刚柔并济的感觉,像一块包裹着丝绸的钢铁。”
“我认为你在形容你自己。”姜一白偏了偏脑袋,然后听到苏凡憋住了一声笑。
季绾愣了一下子,才缓缓绽开一个笑:“多谢夸奖,不过我应该不会有这么长的头发,它们看上去就非常了不起。”
“你的头发也……”姜一白看了一眼,“非常健康,健康得有点过头了,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牌子的康普茶,对你的头发应该会很好,据说朱利安·摩尔就把它推荐给一个导演才拿到《时时刻刻》里那个角色的。”
“让那位导演长出了新头发?”
“当然不是,让剩下的也掉光了,这样就显得很匀称。然后他一气之下开除了朱利安·摩尔,档期被空了出来,《时时刻刻》的选角导演才找上了她,最后他们拿到了金球奖和柏林电影节以及奥斯卡的提名,全靠这款康普茶。”
“姜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幽默?”
姜一白甩了一下手:“太多了,曾经有人建议我去做单口喜剧,我说,不,做这行很容易让自己饿肚子,但是做服装设计?可以让别人饿肚子。”
苏凡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的助理看上去真的很可爱,我能把他从你那里偷走吗?顺便说一下,你的咖啡非常不错,坚果味很浓郁,我从哪里能得到一包一样的豆子?”
“很高兴你喜欢。”季绾从茶几下方的抽屉内拿出一只褐色的袋子,上面印着咖啡豆的图案和“波旁咖啡”两个单词,“上次见你在那家咖啡馆要的那杯波旁你很满意,便自作主张买了一样的来招待你,这一袋你拿去,不必推辞,原本就是为了你专门买的。”说着季绾塞了过去。
姜一白接过来放进单肩包中:“多谢款待。”真是个贴心的人啊。
“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