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师
“伏黑惠”三个字在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时候，伊集院红叶刚好在和钉崎野蔷薇聊天。
起因是坐在她身边的野蔷薇正在发消息。虽说偷窥不好，但她恰巧看见了聊天对象的备注，便下意识地问：
“咦，你加了小泽同学的好友吗？”
“嗯？对啊。”
小泽优子。那个几天前在大街上叫住她们的女生，长得高挑可爱。听伏黑惠说虎杖悠仁喜欢个子高的女孩子时，她们都以为这下准能成，没想到最后是她没有开口，换来一个遗憾的收尾。
“太好了，我还说她和虎杖同学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该怎么办呢。”
“安啦，有我在，靠谱。”
好友微微一笑，比了个“OK”的手势。
红叶自然也笑，暗自祈祷起小泽优子的心意有朝一日能真正表达出来，想着想着，心念一转。
不知道伏黑同学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上次问他的时候，他的情绪并没有太大变化，是不是因为还没有心上人？哎呀……
“哎呀”后面的想法还没成型，手机就叮咚作响，伊集院红叶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伏黑惠打来的电话。
真是说不得……
她清了清嗓子。“晚上好。”
“伊集院吗？我是伏黑。有任务，校门口见。”
说完就挂了。
“怎么了？”野蔷薇探头过来。
“有任务。”
“任务？这么晚？可是我没收到啊。”
红叶眨了眨眼：“是哦。”发消息问少年，得到的回答是这次任务既没有钉崎也没有虎杖，就他们两人。
“啊？之前不都是四个人一起的吗，有病吧？”
在朋友的抱怨中，红叶忽然想，刚才那好像是伏黑惠第一次给她打电话。
伏黑惠本人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站在校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小跑着接近，顺手拉开车门，自己从另一边上车。见上车后的伊集院红叶气喘吁吁，坐在驾驶座的辅助监督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随即发动引擎。这名金色短发的辅助监督是个新面孔，自我介绍叫新田明。由于这次是突发事件，因此辅助监督并非之前同他们出过几次任务的“熟面孔”吉高。
算是交接完毕，新田明将车驶入浓夜，开始介绍起本次任务详情。
任务地点位于东京都附近某座废弃大厦，原本是用于打造新的商业中心，后因为房产商破产而变为烂尾楼。这本是几年前的事，近来却突然在社交平台上摇身一变为灵异探索地点，据说是“有鬼出没”。
“要是止步于流言都还好，糟糕的是，今晚九点过，该社交网站上的某主播在这栋楼里搞直播探险，那时有一万多人在线观看，”新田明顿了顿，无奈地说，“众目睽睽之下，那个主播失踪了。”
这段“直播切片”短短一小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若非警方及时封锁消息，恐怕明天就会出现在各大头版头条。伏黑惠点开平板里的缓存视频，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年轻少女，正左顾右盼地行走在漆黑的走廊里。
“啧啧，看看这空荡荡的商铺，哇，有的还挂了招牌呢，写的什么……嗯，看不清。继续走吧。”
镜头一会儿对准她自己，一会儿对准前方。随画面推进，少女走到了最顶层，背后是环形走廊与无端破了一个洞的玻璃穹顶。乍看并无任何奇怪之处，只是一栋以高级商厦为定位的废弃大楼。
“好了，六楼也探了一圈。不过这真的能叫‘探险’吗？我觉得我小时候在森林里迷路都比这个惊险刺激啊……”哈哈笑了两声，她挥了挥手，“算了，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吧，过两天再找找其他的灵异地点，谢谢各位的打赏、弹幕和观看啦，我是‘小由莉’，明天不见——”
变故恰在瞬息之间。
哗啦！玻璃忽然碎裂。少女回头看，下一秒，镜头“砰”的一声落地，画面中已无人影，唯余破洞的玻璃穹顶与漆黑的店铺隔间。
伏黑惠皱眉，将时间向前调，一帧一帧地快进，并找到了最关键的一帧“残影”——少女消失前那浮在空中，几乎弯曲作弧形的身体。
“能看见什么吗？”
他暂停视频，把平板递给伊集院红叶。女孩则摇了摇头，说：“录像是不会记录灵魂的。”
也对，毕竟连咒灵都拍不出来，更何况比咒灵还玄乎的灵魂。
透过后视镜望了望正在交谈的两个咒术师，新田明沉声道：
“最关键的是，一个月前，警方曾在这栋废弃大楼里击毙了一名诅咒师。”
“帐”在身后落下。
入秋后的深夜，气温催出一阵阵鸡皮疙瘩。被人抛弃的商圈建筑孤零零地伫立，在伏黑惠看来倒更像纪录片里的光景。不多废话，二人各持一支手电筒，先后踏入大楼。
“看得见吗？”一边比出玉犬，他一边问。
“嗯……有点难说。”她仰头四处张望，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饶是那双“灵敏”的眼睛也敌不过视力限制，又或者，还有更棘手的因素。他拍了拍玉犬脑袋，示意式神先去寻踪，并再次思考起辅助监督提供的信息。
影口直人，男，享年三十岁。曾是术师家族影口的次子，后因杀害普通人而被家族除名，沦为诅咒师，下落不明。一个月前参与银行抢劫案，被警方追到这栋楼里，并被当场击毙。
至此，事态可谓雪上加霜。
“咒术师不得死于常人之手”——这是咒术界的常识，但并非一般社会的常识。咒术师，诅咒师，无论称呼如何，本质未变，都是利用咒力之人，都逃不开积攒咒力的习惯。活着，躯体便可储藏、压制咒力；死了，那就得分情况：倘若被咒灵杀死，咒灵会吞吃术师的咒力。若被同行杀死，那躯体中的咒力将得到“祓除”。
若是被普通人杀死呢？
那必将变成咒灵。
“伏黑同学碰见过诅咒师吗？”
伊集院红叶的询问适时响起。
“很少，同伴死得比较多。你呢？”
“没有见过。”
“我想也是。”
诅咒师也是人，也需要赚钱和生活，除非特殊原因，一般不会“屈居”偏远地区。
“新田小姐说影口家的术式是结界，影口直人也继承了基础结界术。”伊集院红叶边走边说，“术师死后化身的咒灵难道也可以使用吗？可是假设咒灵没有智力的话，那结界又该如何放出呢？”
“……不知道，我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未知数太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面对每层楼都颇有面积的商厦，两人决定分头行动。幸亏信号还不算差，伏黑惠便提议语音联络，并将“鵺”借给她。鵺的攻击带电，且能运送一人，这样就算发生异常情况，她那边也不至于来不及应对。
然而女孩神色复杂。
“伏黑同学是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应对突发情况，才派式神跟着我的吗？”
“不……”
不是吗？好像的确被她说中了一部分。哪怕伊集院红叶有能力处理特级咒物，在他心里她依然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形象。
“开玩笑的，保险嘛，我知道的。”
她立刻收好表情，笑着道谢，随即转身离开。
少年挠了挠头，朝相反方向走去。
各处堆着水泥袋的环形走廊、毛胚房似的商铺、上下贯通却空荡无比的电梯间、只挖了坑连水管都没通的卫生间……伊集院红叶一间间向前探索，从手机听筒那端传来的脚步声莫名合拍。
谁也没有说话。
自“小由莉”失踪已有近两小时，这个时间差足以导致一桩新命案，只不过犯人是人类社会的法律无法制裁的咒灵。
“伏黑同学，”她问，“鵺能把我送到空中吗？”
“可以。”
没有问她要做什么，伏黑惠在远处下了指令。任她抓住爪子，鵺挥动着翅膀接近穹顶。她轻声念了一句，咒力源源不断地从肚脐汇聚至双眼。“咒言”从不是限制，她只需要把“锁”打开，就能看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调动起来的咒力拧作绳束，推开一扇扇“门”，越发接近真正意义上的——
“看见了。”
有什么从脸上蜿蜒而下。她擦了擦，说：
“在屋顶。但是有结界。我看不清里面都有谁，只能看见那里有咒灵……”
关键时刻，手软了。下一秒，失重感攥住心脏。紧接着，“咕咚”一声，伊集院红叶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坑里，并不疼，但是漆黑一片，熟悉的咒力稳固成不知名的动物模样。眼前有一条发着光的缝，伊集院红叶伸手扒拉两下，成功把上半身“挤”了出去，发现自己正身处式神体内。
“吓死我了……”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她看向站在玉犬旁的伏黑惠，不知他什么时候赶来的，嘴上却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虾蟇’。”
……是há蟆。她被há蟆一口吃了。
再怎么说也是十六岁的花样年纪，居然进了一只há蟆的嘴里，不管是不是式神，伊集院红叶都有些受打击。再伸手扒了扒白色玉犬的尾巴毛，她真诚地提议：
“其实我更喜欢被玉犬驮。”
白色大型犬“嗷呜”了一声。
伏黑惠说：“它不愿意。”
“……我不信！”
十六岁的青春女学生怎么可能被可爱狗狗讨厌！分明是他挑拨离间！
玉犬叫：“嗷呜……”
少年说：“它真不愿意。”
女孩怒：“不可——”
还没怒出来，虾蟇一跃，剩下的话顿时化作尖叫，伴伊集院红叶窜上穹顶。一落地，伏黑惠便收回式神。猎猎的风吹散了短暂的轻快氛围。红叶站起身，脚下是布满尘灰的玻璃穹顶，眼前是市中心的灯红酒绿所无法触及的黑夜，以及在她眼中碎雪般盈盈发光的“屏障”。
“在那里。”她伸手指过去，“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少年从影子里抽出一把短刀，“强攻。”
诅咒师没有等级划分，除非还在当术师时就已被评级，比如去年年底的百鬼夜行事件，主谋夏油杰就曾是特级术师。
没有等级可供参考，利用结界隐藏踪迹，这两者加起来使得伏黑惠只能采取正面强攻。新田明说，影口家以结界术著称，传说能彻底融入空间，教人无从分辨，倘若影口直人真的继承了，那结界必然也是偏隐匿的。
果不其然，随身携带的三级咒具砍空，二级咒具同样扑空，连式神也徒劳无功。
正当他深入思考时，身后的伊集院红叶突然说：
“伏黑同学，你的影子……”
“嗯？”他转头。
“可以藏人吗？”
伏黑惠的思考停了一秒。
“可以，但最好只藏我自己。那里是个没有氧气的空间，其他人进去很可能会憋死，而且不能自由进出或活动。”
“嗯，没关系。”朝他摊开手，她说，“不过我的手电刚才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所以，你的手电。”
他把自己的手电筒递过去。“你要干什么？”
她反问道：“在你看来，那个结界像什么？”
“像什么……像空气，根本看不见。”
实际上，他几乎分辨不出那里有结界，咒力波动太微弱了，连覆盖这片区域的“帐”都比它好辨认。
伊集院红叶笑了笑，又向他借来鵺。颇似老鹰的式神叼着手电飞上半空，对准她，强光立刻在地上拉出一道长影。那影子向后笔直延伸，竟毫无曲折之势。
伏黑惠领悟了她的用意。他立刻潜入影中。没想到在集训时悟出的妙招最先用在了这里。影子有些淡，不过没有大碍，他按照指示找准地点，一口气浮上去——
碎裂声响起。从影中现身的同时，他似乎突破了某种“限制”，而眼前的景象更使他困惑：一只人头虫身的咒灵正抱住自己的头部，瑟瑟发抖地大喊“别杀我”。
见伏黑惠打破结界，伊集院红叶这才走上前来。“你不动手……嗯？”她刚想问，注意力同样被眼前这只咒灵所吸引。而见她走来，咒灵更是拼命用两只螳螂似的前足护住头部，忙不迭地大叫“别杀我别杀我”。
虽然脑袋已有部分“虫”化，不过从面相可以确定它就是影口直人，呃，死后的产物。
“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别杀我，求求你们……”
咒力量目测与她差不多，但好像还保有一定智力，那暂且可以评定为三级以上、二级未满。听说之前闯进高专的那只特级咒灵也能说人话，难不成最近的咒灵都进化出语言功能了？
伊集院红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端详着咒灵身上的负面情绪，这浓稠又黯淡的黑色是“畏惧”？
这头，伏黑惠开口道：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见二人没有动，咒灵一愣，马上点头如捣蒜：“我，我知道，可是我不杀人，我没杀过人，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今晚快十一点时被你掳走的那个女孩子在哪里？”
“她，她，就在六楼左边的厕所，我怕她发现我，一着急就……”
真留了一命吗？红叶眨了眨眼，抢过话头问：“你死后也能用生前的术式吗？”
“好，好像是的。”
“具体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呢，百分之五六十有吗？”
“你，你问这些干什么，我，我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就发现术式还能用……”
术师与咒灵本是天敌，但两者的界限却又能模糊成这样。伊集院红叶不由啧啧称奇。伏黑惠则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去打个电话。她点点头，继续看向满面惊恐的咒灵——抑或可以称“影口直人”了？
“他，他去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唔，去联系‘相关人员’了吧。”红叶蹲下身，笑眯眯地补充道，“放心，应该暂时不会祓除你了。”
“这，这样……”
两只细长前足下垂，咒灵似乎放松了下来。一迹莹白倏地飘落。“刚才是你识破了结界吗？”它问道。
“是我，怎么了？”她没有动。
方才飘下的莹白并未真正落在地上，一点点漂浮起来，在空中逐渐成形。原来如此。伊集院红叶终于认出了眼前这团情绪，它绝非畏惧，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憎恨与杀意。
【别动。】
先前大量用于拓宽视野的咒力总算“周转”过来了。在两排倒刺真正触及自己之前，她念出咒言。不需要它停多久，只要她能够着伏黑惠离开前放下的咒具就好。那是一把短刀。刀具不是她所擅长的，不过没问题，她站起身，将利刃对准咒灵的脖子。
满嘴谎言，满心杀气，满腔憎怨。事已至此，对它的探究已无任何意义可言。
肮脏的紫血喷溅而出。还未真正完成的结界再次破裂无踪。
她叹了口气，迎上伏黑惠的目光。少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对着手机说：
“咒灵被祓除了，麻烦进来找人吧。”
当晚，附近的“窗”与警方在六楼的某间厕所里发现了一名晕厥的女性，经证实，那就是刚失踪的女主播“小由莉”。然而不幸的是，在这间废弃的厕所里，他们还发现了数条断肢与残缺的人头，后经DNA比对，确认那是前不久在这栋大楼里失踪的三个人。
当然，这已是几天后的事了。
“帐”被解除后，二人上了车。新田明对红叶脸上没擦净的血迹大惊失色，直问她要不要去找家入硝子看看。女孩则干笑着推辞，表示自己身体没事，就是有点累。
等返回高专，已是凌晨一点过。伏黑惠刚想走，又被伊集院红叶叫住。
“那个，刚才的咒具，谢谢你。”
“哦，没事。”
“你早就看出它不对劲了吗？”
“从一开始就没信过。”
她听见回答后竟微微笑了。
“……怎么？”
“没什么，有点开心。”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伏黑惠觉得莫名其妙。“还有事吗？”他真的很想回去冲个澡睡了。
“有，要是以后也能有机会和你一起出任务就好了。就这样，晚安！”
飞快地挥挥手，她不等他回应，便一路“噔噔噔”地进了宿舍。
伏黑惠按了按肩，不再多想，朝自己的宿舍走去。
可是不知为何，直到进入梦乡的前一刻，那根跳动的麻花辫和女孩沾血的脸庞也仍未在脑海中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