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
在上课与任务的交替循环中,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当学期深入,有关术式与咒术界的各种“常识”教学就被移到了选修课,方便插班生修习的同时,也不至于拖慢其他学生的进度。而正式课程则慢慢将重心转移到了文化课上——据说学制改革前高专本来也是有文化课的,这些变化不过是回到了原有的模样而已。
说到底,新入学的这一届算是改革的第一代,注定会被当做“小白鼠”。伏黑惠倒是不介意,初中成绩本就不差。四个人里最头疼的当属虎杖悠仁了,曾经的滑铁卢“摩尔定律”及更艰深的数理化知识再度袭来,导致伏黑惠每天都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哀嚎。
时间转眼来到2018年10月31日。
这天上午,五条悟将勉强凑齐一个班的一年级学生集中在同一教室,宣布今天晚上需要出校“巡逻”。
因为今天是万圣节。一个宗教节日在发达国家的影响下逐渐变成每年一度的狂欢,这件事本身就挺让人费解的,然而对咒术界来说,这一天并不意味着“变装”或“欢乐”。
生活中无处发泄的苦恼与愁闷都将在人山人海的巡游活动中被放大至极限,形成再熟悉不过的咒灵。
“往年我们一般只巡逻几个大型地铁站,今年可以稍微宽裕点了。按名单来,两人一组,巡逻点附近都有高专的设施,确保你们能得到休息。”
当然,不止是东京高专的学生和所属术师,京都高专的人员也会在当地进行相应的巡逻,更有术师今日需要出差至其他地区完成任务。
置身于各坏心思的学生之中,伏黑惠只觉厌烦。最近咒术界的“暗流”已经明显到五条悟一出现就会引起一阵私语,想必之前一无所知的学生们现在也都知情了,想必总监部的人要的不止是“知情”。
几天前,他被叫去“面谈”了一次。
说是面谈,其实根本看不见人脸,也根本不给他说话的余地。高层人士自顾自地把五条悟的“罪行”数落一遍,又搬出“禅院”这个早和他没关系的姓氏,最后甚至说出了“津美纪”——
听说你的姐姐已经昏迷一年了?只要你愿意离开高专,归属总监部,我们自然可以治好伏黑津美纪。
“……”
伏黑惠拒绝了。
什么叫“治好”,几个连津美纪现在是什么情况都不肯仔细调查的行将就木之人,他不信任。
之后他才从禅院真希的口中得知,二年级学生也都被叫去过一次。总监部许诺真希将她扶持上家主之位,许诺熊猫将永不追究夜蛾正道制作“突然变异咒骸”之责,许诺狗卷棘将重振狗卷家的地位,最后是以“特级”之名威逼乙骨忧太——都被拒绝了。
“真以为我们不知道总监部是什么德行?白痴归白痴,悟好歹保我和真依能在高专继续学习,他们又干什么了?想拉拢人也得掂掂自己的斤两吧。”
真希聊起这事时语气满是嘲笑,伏黑惠却笑不出来。
诚然事实如此,可不知不觉间,津美纪已经昏迷一年多了。这一年里他进了高专,成为咒术师,以为这里总有办法可以救她,到头来仍是一筹莫展。
怀着越发难掩的焦躁,此刻,他正站在天台上。夜深了,平成最后一次万圣节在涩谷中心街正式拉开了狂欢的序幕。小到各式装扮,大到各色人种,似乎五湖四海的人一夜之间齐聚日本,或举牌或漫步或大笑大闹或当众拥吻,以至于还有街边酗酒者,场面极度混乱。
而早在28日凌晨,警方就已逮捕四个在街上把轻型卡车推倒,造成道路堵塞的醉酒年轻人,到了31日当天,中心街更是人满为患,光凭封锁线根本挡不住。
当然,要如何阻止人流是警方该头疼的事。接收到式神发回来的信号,他快步下楼,敲了敲面前虚掩的门,对坐在房间里的人说:
“咒灵出现了。”
“好。”
伊集院红叶放下手里的课本,站起身来。
其实在五条悟说要两人组队时,不知为何,伏黑惠就猜到了会和她一起。但要按能力来说,他们都可以索敌,这样分队显然不太合理。留了一丝疑惑在心底,二人从晚上九点过断断续续地侦查、清扫咒灵,直到凌晨一点才稍稍喘了口气。
“哈喽——我们来慰问了,还有活人吗?”
门未开声先至。他们前脚刚回来,空着手的钉崎野蔷薇后脚便和提着两大包东西的虎杖悠仁出现在门外。红叶惊喜地走上前,和好友三两句就聊开了。虎杖悠仁则无奈地从旁边钻进来,把塑料袋放下:“你倒是也拿一袋啊,这么重……”
“这不刚好给你锻炼的机会嘛,就当举铁了。”野蔷薇摆摆手。
“你们买了什么?”
伏黑惠随手翻了翻袋子,几大瓶饮料,好几盒寿司和套饭,还有些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能吃的速食。
“夜宵?”
“对啊。新宿那边收场了,我们又和辅助监督一起逛了一圈,确认了一下暂时没有咒灵,就过来找你们了。”虎杖悠仁感叹道,“涩谷太热闹了吧,这个点了街上还有这么多人,这是要闹到早上去的节奏啊。”
“估计是。”
“等等,那你们是要在这儿待到早上?”
“……不排除这个可能。”
虎杖悠仁瞪圆了眼睛:“不是,我说你俩也太敬业了吧,还好我和钉崎过来了,不然就靠你们两个人怎么撑得住啊?”
“又不是只有我们在巡逻。等消息就是了。”
一来一去的闲聊中,两个女孩子决定出门再去便利店买点东西,伏黑惠便拜托她们捎一罐黑咖啡回来。他在袋子里挑拣一番,最后决定吃点乌冬面。
“哦,我还带了UNO呢,伊集院肯定不会玩,待会儿就从新手教学开始吧。”
虎杖悠仁神气地把牌展示给他看。
又不是合宿郊游,气氛搞得这么闲散干什么。他本想吐槽,转念又作罢,神经紧绷一晚上了,放松一下也好。
微波炉嗡嗡作响。
“伏黑,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当初吞手指都是你的错啊?”
伏黑惠转过头,只看见沙发背没遮住的虎杖悠仁的后脑勺。用微波炉的响声当掩护未免有些拙劣,他也不是真没有听清。认真想了想,伏黑惠说:
“……算吧。”
十月再谈六月的事总有种时过境迁的错觉,但那天晚上的事毋庸置疑地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说不自责是假的。尽管从开学后两面宿傩几乎没有出现过,他也从一开始的警惕与审慎逐渐过渡到了如今的听之任之。但真要归咎起来,的确是他这个咒术师“学艺不精”,才致使一个普通人误入咒术界。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推卸不了的责任。
“可是五条老师跟我说,要不是你的‘一意孤行’,他也不会立刻决定要留我。怎么说呢,还是我该谢你才对。”
叹息声被淹没在微波炉的嗡嗡声中。
伏黑惠从不相信因果报应。
“好人有好报”仅存在于劝人良善的佛教故事里,现实往往是好人难有好报,恶人更会逍遥法外,因此人类社会才需要各方各面的约束,因此诅咒才需要咒术师来裁决。
他的想法没有改变。
“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才救你。但你是个普通人,我把你牵连进来,所以才觉得自责。这是两码事。”
“啊?呃,哦,两,两码事?是吗?”
“对,两码事,分开看。不过,”顿了顿,他感到自己微微松了一口气,似乎长久的纠结慢慢消散在心底,“……也谢谢你。”
轻声道谢转瞬被“叮”的一声吞没。伏黑惠从微波炉里拿出热气腾腾的饭盒。
“你说啥?”
“没什么,吃你的便当去。”并朝虎杖悠仁甩了过去。
“欸,疼!”
另一边,伊集院红叶紧紧跟在钉崎野蔷薇的身后,总算摆脱了街上的人堆。纷杂的情绪随人们的狂欢而肆意附着在地面墙表,纵然其中大部分隔夜就将消失,但依然带给了红叶一些“大城市的震撼”。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出来买饮料的。
野蔷薇问她饮料不是有这么多吗,被她一句“再买点别的尝尝吧”搪塞了回去。
好友看起来没有多想,但不代表她自己没有别的心思。这一晚与伏黑惠的独处竟变得比想象中更加难熬,她假装复习功课,却看不进一个字,甚至恨不能频繁出门,然而自己的眼睛在人群密集处偏偏派不上用场,只能依靠伏黑惠的式神。
——几天前樱井秋的提问依然徘徊脑际。
她依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伏黑同学是个越相处就越有意思的男生,寡言但不无趣,四分诚实,五分成熟,剩下一分是什么,她暂时还没发现。
他的灵魂也是她来到东京看见的第一个“干净”的灵魂,纯粹,分明,当然也会有灰暗的时刻,但所有变化在她眼里都是新奇的,都是值得多加观察的。
难道野蔷薇和虎杖同学就不是了吗?他们的灵魂就不算了吗?
……说不出来。
从未体会过的迷惘像薄雾,像细雨。她尝试拨开,却望不见晴天。
心不在焉地和野蔷薇聊着天,她打开柜门,拿出两罐温热的黑咖啡,结了账。
“嗯?伏黑不是只要一罐吗?”
“啊……”竟然习惯性拿了两罐,她想了想,决定不放回去,“我也想尝尝。”
“啊?可是黑咖啡很苦的。”
“不好喝的话以后就不喝了。”
野蔷薇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红叶这才想起自己平时的习惯,正想找借口时,好友说:“我真怀疑伏黑喝黑咖啡只是为了耍酷,你等着看吧,待会儿回去他绝对喝不完。”
是吗?有那么苦?
马上十一月,夜里的气温慢慢降了下来。伊集院红叶捧着咖啡罐,刚出便利店,就被好友拽住。“怎么这两天心不在焉的?”钉崎野蔷薇狠狠捏了捏红叶的脸颊。
抽不出手反抗,她只能泪眼汪汪地喊疼。却不想野蔷薇越捏越上瘾,像对付橡皮泥似的把她的脸颊揉来捏去。过了好一阵,野蔷薇才松开手,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你和伏黑都被总监部叫去谈话了。”
“……”
“最近你看起来气色也不太好,是因为销毁手指吗?”
“……”
“我好像没有说过,我不喜欢朋友把我排除在外。我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事要忙,可是红叶,你是我的朋友。”
“……对不起。”
“嗯,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是不许故意瞒着我。”
女孩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不太好意思,便换她把野蔷薇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就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喜欢’呀?”
钉崎野蔷薇愣了一下:“……你被表白了?谁啊?!”
“嘘,嘘,太大声了。”幸好附近鲜有人经过,红叶连忙安抚好友,改口道,“不是的,呃,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喜欢’谁呀?”
野蔷薇又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有人说你喜欢另外一个人?”
红叶点头。
“那不就是传谣?”
“呃,也不是,关键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野蔷薇沉默了。瞥了一眼女孩手里攥着的咖啡罐,想了想,突然拽过她的手腕,半强迫地拉着她往回走。眼看着喧闹的人群越来越近,向来强势的好友软化了语气,轻声说:
“不清楚的话,就去弄清楚呗。总不能一直不清不楚地过活吧。”
红叶看着她,下意识念出了浮上脑海的一句话:
“‘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那不是课文吗?”
“是呀。”
“‘宿命’来‘宿命’去的,哪有那么沉重。”
“嗯,是呀。”
回荡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没有间隔。
“那,还有事故意瞒着我吗?”
“没有了。”
野蔷薇笑了:“那就好。”
将狂欢的人群关在门外,钉崎野蔷薇立刻加入了两个男生的聊天中。红叶把手里的一罐咖啡递给伏黑惠,自己则攥着剩下那罐,趁三个人都在说话时,悄悄打开来,抿了一口。
苦涩立刻在舌尖化开。
真的好苦。
可那并非单纯的苦与涩,返涌口腔的竟是一股温润的香,并非能迅速令人快乐的甜或蜜,而是一种或许会被人忽略,但细细品味便可尝出的回甘。
她不由看向少年。他刚拉开了拉环,一边和虎杖悠仁说话,一边喝下第一口。
收回视线,她捧在手心,再喝一口。
“嗯,有点喜欢。”
至少这罐咖啡还不赖。
不清楚的话,就去弄清楚。决心实践好友的话,伊集院红叶敲开了天台的门。
“伏黑同学,吉高先生刚才来电话了,说狂欢差不多结束,我们可以回去了。”
凌晨四点,街上显眼的人群终于散去。这场拉锯战着实考验仍在长身体的高专学生,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早在半小时前就各自霸占一处沙发,倒头大睡。
“好。”
看见伏黑惠解除式神,她赶忙三两步上前,站到他身边。少年看起来正准备走,见她站过来,反而有些困惑。
“咖啡,”她瞥见自己递出去的咖啡罐正被他随意拿在手中,想起野蔷薇信誓旦旦的“打包票”,不由想笑,“还不错,虽然有点苦过头了。”
“嗯?哦。那个牌子的速溶是要苦一点。”
“伏黑同学是经常熬夜所以才喜欢喝黑咖啡的吗?”将双臂靠在栏杆上,她微微弯腰,枕着手臂歪头看他。
“不,我很少熬夜,只是不喜欢甜的东西而已。”
“可是糖分有助于缓解大脑疲劳呀。”
“那叫‘可以为大脑提供营养’,”他纠正道,“我又不是五条老师,大脑不需要承受那么多负担。再说了,姜对身体有好处,你不也不喜欢吃吗?”
她心虚道:“这,你怎么还记得啊。”
少年难得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生下来记性就好。要想我不记得,你不如用咒言叫我忘了。”
他这是在……开玩笑?
伊集院红叶反应了一秒,随即直起上半身,俯瞰地上零星的光。
原来如此。她好像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来高专这几个月过得太充实,若不是还有宿傩手指在,她或许早就忘记伊集院家与狗卷家术式本质上的区别了。
“伏黑同学听说过‘灵魂信息’与‘肉/体信息’的理论吗?”
“……什么?”
“这是‘降灵术’的基础理论,我也是不久前才了解到的。”
没有看伏黑惠此刻的神情,她自顾自地阐述起才从论文里习得的理论知识。
假设生物有肉/体与灵魂之分,先不论到底是哪一方占主导。
再假设肉/体与灵魂都是“载体”,里面承载的是大量信息。肉/体有肉/体信息,例如外貌、身高和体重,例如生前所经历的各种肉/体变化,灵魂有灵魂信息,比如性格特征,比如生前经历——如此种种合二为一,才构成一个“个体”。
“降灵术”其实就是将这样的灵魂或肉/体信息“下载”到自己的肉/体上并暂时储存。当然,至于如何将这些信息“上载”到专有“平台”,还是个未解之谜。
那么,已知伊集院家的咒言能力特殊,专门作用于灵魂。换言之,该咒言不仅能使灵魂听令,也能在个体的灵魂信息上,留下独属于伊集院的“印记”。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缓缓说:
“哪怕我对你用一次咒言,你的灵魂里都会留下‘印记’。如果反复对你使用,你会越来越‘听话’,乃至完全服从我。”
“……”
往事接连翻涌而来。
那是她记事起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年幼的她太高兴了,全然忘了母亲和阿姨的“叮嘱”,和朋友每天都约好明天一起玩。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朋友为什么反应那么慢?为什么只会木木地跟在她身后?第二天,她从阿姨口中得知,朋友生病了,去了医院。再后来,向来和蔼的叔叔阿姨气冲冲地找到她,要她负责,都是她“投毒”,才会导致朋友发育越来越迟缓。
母亲没有责备她,只是“治好”了朋友,并当着她的面答应叔叔阿姨,往后绝不会再让女儿和朋友接触,请他们放心。
她应该受责备的,不是吗?毕竟是她忘记术式在先。
可是那晚,母亲却搂着她,轻轻拍着她抽泣不止的后背,说:对不起。
妈妈,你到底是在为什么道歉?
一边回想一边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伊集院红叶原本只是想告诫伏黑惠,自己的能力有太多限制,说完转头,却见他满面懊悔。
“欸,怎,怎么了?是我说得太沉重了吗?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抱歉。”
少年认真地看着她:“以后不会再开那种玩笑了,我保证。”
她张了张嘴。心里好像有什么瞬息间平息了。本来也没怪他嘛,道什么歉。她笑道:“嗯,接受了。”
他依然皱着眉,似乎还有话想说,沉默片刻又转头,说:“走吧。把他们叫醒,回去了。”
“好。”
犹豫再三才上楼来找他,结果好像也没有体会到太多的心跳,“喜欢”难道不该是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吗?她不明白。
不过,在并肩的那一刻,女孩的确感到了无限的安心。
平成最后一年万圣节就这样悄然过去。
2018年11月1日,天色未明,东京街区仍在沉睡,还有一小时才会迎来崭新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