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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屏幕对面艾尔海森的注视下,蕾拉有些慌乱地掩住脸,不想让他看见泛红的眼睛。她忍不住对自己的极度情绪化感到忧虑,担心对方露出哪怕一丝厌烦的神情。
“我只是太意外了。” 蕾拉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学长会在休息时间为了我……”
可能是羞于自作多情,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很轻,几乎听不真切。
“算不上什么麻烦的事情。如果这样一件举手之劳能让你心情好一些……”
意识到这句话与自己平时的风格不大相似,艾尔海森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后话锋一转,道: “正如你所说,我或许比我想象得更具备同理心。”
他垂着眼,夜色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海瑟姆……”
艾尔海森这副模样在蕾拉看来,是那么前所未有得具有人情味。黑暗让她头脑冲动,在她加以控制之前,被在心里反复咀嚼却不从敢说吐露的称呼脱口而出。
星空下,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看向她。
“海瑟姆?”艾尔海森重复道,似乎是对自己的名字感到生疏。
不论在何种情况下,蕾拉都承受不住艾尔海森认真的目光,更不用说还是在她大意失言之后。但那道探询的视线仿佛能够看穿她的所思所想,她无法随意搪塞过去,也不愿意搪塞。
因为明明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一个对她来说神圣的时刻——童年的居所在她爱的人身后,启迪她梦与智慧的星空在他的头顶高悬,无垠的沙漠在他的脚下延伸。
汹涌的言语快要冲破她的沉默了。
但她克制地组织起语句,牵起嘴角笑意盈盈地说: “是的,学长。我自小在沙漠里长大,按照这里的习惯,您的名字应当被读作阿尔·海瑟姆。”
天哪,我要变成坏孩子了,表面淡定的蕾拉忐忑不安地想,双手在屏幕外不自觉地绞紧。
其实她并没有说谎,沙漠里长大的人确实会将艾尔海森读作阿尔·海瑟姆。但她也没有说出全部实话,没有解释她突然这样称呼的原因,而是避重就轻地谈起了习惯所然。
聪明如艾尔海森又怎么会察觉不了这一点,而想必答案也是不言自明的。但他一向不太顾及别人的面子,更何况是面对蕾拉。
他挺喜欢看她涨红着脸,着急又拙劣地试图掩盖一些事情的样子。
起码不算无趣,不是吗?
“我更想知道你突然这样称呼我的原因。”艾尔海森毫不怜惜地打断她的解释, “比起沙漠的语音系统,我想这些天来你本应更习惯于我告诉你的发音方式。”
蕾拉脸红了。
她会用什么样的谎言来遮掩?艾尔海森有些好奇。
但蕾拉接下来的坦诚打破了他的预期。、
她说: “因为我更喜欢这样的发音,也……也想要这样称呼您。”
声线微微发抖,却坚定地继续了下去: “我认为,称呼一个人名字的方式是基于对这个人的认识,不论是发音、语气还是声调。或者也可以说,一个人和他的名字是具有内在联系的。
“艾尔海森……”蕾拉轻轻地吸了口气, “给我的感觉充满了理性与智慧,却又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漠,这很像许多人对您的大致印象。”
她的声音愈发柔软。
“但是海瑟姆不一样。”每一个音节都在她的舌尖上打转, “海瑟姆……听起来就要温柔得多……”
“这也是我对你的印象。”她仰着小小的脸,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望向他。
艾尔海森看着屏幕,不置可否。
沙漠里夏天的晚风总是又热又干燥。
“我并不认为人的特质和名字有必然的联系。”片刻后,艾尔海森答道, “名字只是名字,是无数偶然性的一隅,在同样随机的降生时被随机赋予人这种事物的一种指称,和太阳、月亮、星星本质上并无不同。而所有意义的过度赋予都不过是人类无知且理想化的表征。”
蕾拉像是听到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笑了笑: “学长您明明是知论派的高材生,却对语言抱有如此悲观的看法。”
艾尔海森挑起眉: “这两者并不相悖。”
“可是我相信语言是具有魔力的。”蕾拉轻声说, “就像星空一样。”
她将手轻轻贴近空中虚幻的屏幕,像是相隔千里触碰那片故土的天穹。
“我相信万物有灵,相信尘世自有其肌理,相信天空映照真理,刻写命运,而幸运的人能从中窥见一二。”她忽然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尽管更多时候令人困惑。”
“我知道学长您并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理念,您更倾向于严谨缜密的推理与计算,这是从我看见您带回来的书大多都是天文一类时就明白的事情。”蕾拉垂下手,耸了耸肩, “这确实是看待世界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真正理解。”艾尔海森突然开口, “语言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意义空洞,真正的意图总要经过至少两重损耗才能够抵达接收者,即便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做到真正的互相理解,更何况认知完全相反的人。”
就像我无法理解你眼中的世界,艾尔海森心想。
“因为人性与情感无法计算,理解与共识无法企及,所以选择远离……学长在人际关系中的作风也是延续了您的一贯认识呢。”蕾拉说, “或许到了最后的那一天,结果会证明您是正确的。”
艾尔海森静静地听着。
“但我总想要去试着相信一些事情,即使这些事情最后让我失望也无所谓。”她说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谁说我一定会失望呢?”
看见蕾拉腼腆的笑容,艾尔海森就生不起争论的念头了。
将自己的看法强加于人本就是他不屑的行为,这一原则却在面对这个单纯的小姑娘时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破。他本以为这份善良源于她未经审视的人生,便极为罕见地想要好善乐施地替她垒起防范的高塔,却不知那是被她所亲自拆毁的。
“嗯。”
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艾尔海森想,我也无须多言。
旷野与室内,屏幕的两端陷入沉默。
艾尔海森看了眼时间,觉得是时候结束这段对话回到喀万驿为明天的考古任务做准备。
他正要开口。
“海瑟姆。”
他眉心一跳,沉默地等待着下文。
“海瑟姆。”
呼唤他名字的人似乎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有这三个音节反反复复。
“海瑟姆、海瑟姆、海瑟姆……”
那声音微弱羞涩,却一直坚定地重复着,像是在传达一条重要的讯息。
艾尔海森有一瞬间的困惑,不知道对方想要表达什么。但当他越发认真地等待对方的下文,注意力就越发集中在这三个音节上,一切愈发宁静,而后世间万物都随着变得愈发清晰——沙漠里微弱起伏的虫鸣,风里带来粗糙沙砾的味道,还有天穹之上群星悠远的呼吸。
艾尔海森忽然想,或许他可以有所保留地认同蕾拉的一个观点,但需要加上一些限定条件——语言在某些时刻,具有魔力。
他几不可察地笑了,却没有让女孩看见。
“嗯。”他低低地应道, “蕾拉。”
学长他一定是故意的,蕾拉心想。
因为她的脸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