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那边艾尔海森的古文字勘察工作进展颇为顺利,这边蕾拉的日子也过得悠闲,没有人打扰的生活使她心里格外轻松。即便遇到学习上的问题,也有相当好的老师—艾尔海森—通过虚空终端来为她解答。
最初两天,蕾拉还不好意思太粘着他,担心耽误对方的正经事儿。好在效率至上的艾尔海森认为文字交流太慢且容易产生歧义,主动提议视频联络,而后这竟然成了几乎每天傍晚的例行公事,即便没有学术问题,也会简单地聊几句缺乏营养的家常。
同时,艾尔海森发现蕾拉对于偶尔称呼他为海瑟姆这件事情日益轻车熟路,而他本人对此并不反感,也就由着她去了。
比起动辄以月计的实地考察,为期一周的课题调查显得十分短暂。当风尘仆仆的艾尔海森重新看见须弥城的轮廓时,已是接近破晓时分。微明的天边泛着橘粉色,晨曦中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还在沉睡,清冷的街上鲜少有人往来,一派祥和静谧的景象。
前日在虚空终端上交流时,艾尔海森已经告诉蕾拉自己即将返程。或许是因为他向来将遵守约定视为一种美德,即便在途中遇到了让人恼火的沙漠风暴,也未想过在驿站就地歇息上一两天。
但还是比预期的抵达时间晚了小半日。
进入须弥城时,艾尔海森打量了一圈城门口的守卫,发现数量上比临走前少了半数,进出也无人盘查,个个一副放松懈怠的模样,和当初戒备严密的态势大相径庭。
他不动声色地查看了眼虚空,只见蕾拉的名字还赫然列于通缉名单之中。
尽管被通缉的人还“逍遥法外”,但看起来须弥的生活已经恢复了常态化,艾尔海森心想。集群的复原力一向如此强大,再骇人听闻的事件也不过在爆发时使社会进入短暂的紧急状态,但一段时间过后都会被彻底吸纳而重归于平静,就好像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就好像未曾发生过一样。
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于蕾拉而言,艾尔海森意义不明地轻嗤一声。
回到家时,艾尔海森意外地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一盏。
那道小小的身影在沙发上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昏黄的灯光在金棕色的发梢流淌,牵扯出一层缱绻的阴翳。
艾尔海森不由地放轻了动作。
一个简单的热水澡可以洗去浑身的疲惫,艾尔海森用毛巾擦了擦不断滴水的头发,换上一套灰色的居家服。收拾妥当后,他走到沙发边驻足片刻,思忖着应不应该让蕾拉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突然,指尖传来泛着凉意的触感,让人想起湿漉漉的小动物。
艾尔海森垂眸,蕾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他的。
若即若离,最容易泛痒。
熟睡中的女孩突然不安地扭动了两下,秀气的眉毛微皱,嘴角下垂,微弱地咕哝着: “别……别走……”像是做着不太美妙的梦。
手指又勾了一下。
艾尔海森收紧手。
像是得到了踏实的安慰,那对蹙起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她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两句: “学长……海瑟姆……”
艾尔海森一言不发地看着交握的手,陷入沉思。
*
蕾拉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上午,没有窗帘的阻拦,阳光大大咧咧地撒了满屋。她不期然地看见旁边沙发上读书的艾尔海森,吓得一激灵。
艾尔海森似有所察地抬起眼,同时翻过一页书: “醒了?”
纸页摩擦,沙沙作响。
碎金在他的银发上晃动,蕾拉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
“海瑟姆……学长,您回来多久了?”她看了眼时间,有些懊恼, “居然已经九点多了,您怎么没有叫醒我?”
刚醒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有点撒娇的意味。
刚醒就是一连串的发问,艾尔海森不禁失笑。
“没多久。”他说, “将睡得正香的人叫醒,我自认为还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蕾拉不好意思地抓着身上的薄毯,靠起身来。又想到今天是周三,追问道: “您今天不用上班吗?”
艾尔海森挑眉: “让出差一周的人刚回来就上班,我想就算是教令院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这两句话听得蕾拉无地自容。
见好就收是艾尔海森为数不多的绅士风度。他看了眼窗外,问道: “饿了吗?”
也不知是谁的肚子恰好叫了两声。
艾尔海森转过头,眼神微妙。蕾拉垂着头,一副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架势。
“我现在去一趟兰巴德。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其实,按照艾尔海森以往的作风,他会在蕾拉醒来之前就到兰巴德解决完早餐,顺便带些回来。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没有效率最大化,而是听着蕾拉均匀的呼吸声,待在沙发上读了一上午的书。
或许是这几日的舟车劳顿让他感到些许疲惫。
“冰箱里还有些食材没有吃完。”蕾拉试探地提议道, “要不就在家里做吧……不会花很久的。”
艾尔海森没什么异议。
出于礼貌,他象征性地问道: “需要帮忙吗?”
蕾拉眼睛亮亮的摇摇头,雀跃地小跑去简单洗了个漱,将长发扎在脑后。回到厨房,撩起袖子,熟练地系上比她的身形大了好几号的围裙,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余光扫过桌后的小小身影,艾尔海森低头继续读起了他的书。
厨房里断断续续传来滋啦滋啦的油煎声,他不觉得嘈杂,反而感到一阵奇妙的平静。
很快,屋里就飘出了浓郁的黄油与熟肉混合的香气。
餐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
艾尔海森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翻着书页,眼睛快速地扫过密密麻麻的文字。进食似乎完全不会干扰他思考的进度。
但很快,他翻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是对面小姑娘的存在感太强,就算加以掩饰,那近乎实质化的愉快情绪也在她的头顶不停地冒出一个个泡泡来。
他从书中抬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蕾拉。
正如前文所说,蕾拉向来无法抗拒艾尔海森的目光。
她不自在地问道: “学长……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说着,摸了摸脸。
艾尔海森看着她窘迫的动作没有接话。
片刻后,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开口。
他说,如今进出须弥城的管控已经松懈,她可以安全地离开这里。待在须弥城内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哪天被教令院发现,他也保不住她。
他还说起他在蒙德和璃月有几个姑且算是朋友的相识,可以托他们照看她一二。不论是在自由的城邦还是讲究契约的国度,她都可以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他吃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擦了擦手,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良久,他都没有等到女孩的回复。
艾尔海森再次看向蕾拉,后者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你……”
“去哪里?”蕾拉神情恍惚,没有注意到打断了艾尔海森的话, “我还能……去哪里?”
艾尔海森皱起眉,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 “在蒙德和璃月都有我认识的人,应该算得上熟人。你可以……”
叉子“当啷”地一声掉落,蕾拉猛地起身。
木椅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如果我不愿意呢?”声音刺耳。
不知为何,蕾拉质问的语气让这位向来情绪稳定的大书记官感到很不舒服。
因为他人的反应而产生心理波动,这对于艾尔海森来说十分罕见。
察觉到这一点,他的眉心皱得更深了。漂亮的深绿色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他神色不愉地看着她,再次尝试开口: “你……”
情绪上头的蕾拉瞧见他脸上冷漠的表情,蓦然刺痛,像是被迎面泼了盆冷水。她心灰意冷,失去了大吵大闹的勇气,只想躲回自己的角落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又要被抛弃了”的想法占据她的所有思维,蕾拉再也无法承受这份重量。
她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但她知道那一定很不好看。
因为艾尔海森不说话了。
蕾拉逃也似地跑回屋里锁上门,将自己丢进床里。头狠狠地磕在床角,发出“咚”地一声。
她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枕头里,委屈地大哭起来。
蕾拉怎么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昨天晚上,她还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来,甚至偷偷幻想着他会不会也有一点点高兴。明明刚刚两个人还在开开心心地吃着早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她又要被迫离开了呢?
她想不明白。
越是想不明白,她越是向前溯因。越是追溯过去,她越是委屈。最后,十几年来被悬置的痛苦全都找上了门,而她深陷其中,无法抽身。
*
艾尔海森静静地坐在原处,听着屋内传来的哭声,久久没有动作。
说实话,蕾拉歇斯底里的过度反应出乎意料,他甚至有些莫名所以,不禁感到一丝棘手。
虽然不太了解蕾拉的过去,但他意识到自己触发了她的应激。
或许对此怀有极少的歉意,但理智如艾尔海森显然认为,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让蕾拉一个人冷静下来。在他眼里,学会对自身情绪进行调节是每个人的基本技能,在此刻对脆弱的人施以援手只会培养其依赖心理,无异于饮鸩止渴。
因此他无意插手。
拿起桌边被冷落的书,艾尔海森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白纸黑字间。
视野被遮挡了些许,细长的手指捻过额前的碎发。
艾尔海森忽然意识到,他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