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蕾拉。”

艾尔海森敲了敲门。

时间已是傍晚，须弥城也已经入夜，蕾拉却还没有从她的房间里出来过。

虽说要让她自己冷静，但随着挂钟上的指针不断转动，艾尔海森愈发觉得两个人有必要再谈一谈。

屋里没有响应。

艾尔海森一边望着墙上的木制纹路出神，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 “咔嗒”一声。

门开了。

没有料到艾尔海森还站在原地，蕾拉脸上有些怔愣。但她很快垂下了眼，面对着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言不发。

谁都没有打破僵局的想法。一时间，气氛陷入尴尬。

她明显是哭过的，而且哭了很久。那双漂亮的眼睛肿了起来，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圈。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脸色却很苍白。

艾尔海森很久没有看到她这副样子了。他想起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她跑到他家屋檐下躲雨，像落水的小鸡仔，惊慌而胆怯。

于是，他退后一步。

“按时吃饭是对身体和大脑有益的事情。”他开口，结束了冷战， “桌子上还有晚餐。其他事情以后再谈。”

蕾拉猛地抬头。琥珀般的眼睛熊熊燃烧着，脸上是出离的愤怒。

艾尔海森暗红的瞳孔微缩。

他没有见过蕾拉生气，他甚至以为她根本不会生气。

“你怎么——你怎么——”蕾拉尝试两次都没成功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情绪激动到忘记使用敬语。

“你又让我走，又让我先吃饭，说这些事情以后再谈——”女孩呼吸急促，发丝凌乱，胸脯剧烈起伏，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焦虑地转着圈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仿佛一头年幼的困兽。

“你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你明明知道。”她绝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控诉道， “你知道我爱你，但你从来什么都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给我希望——放任我呼唤你、触碰你、甚至亲吻你？”

“你不能在对我那么好之后，又突然对我不好。”

“你不能又要赶我走，又要我不去想这件事。”

“你对我忽冷忽热，这太让人困惑了……”

任何一个明事理的人都会发现蕾拉的话里充满了歪曲和漏洞。说到底，这个事件最初不过始于一次同理心过剩的无偿帮助，如今却因为感情纠葛的一地鸡毛而无法结束。任何人都会对艾尔海森的遭遇抱有同情。

但艾尔海森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

这确实不符合他的作风——过多的同情，过多的关注，过多的时间投入，过多的越界行为，还有蕾拉对自己过多的情感和依赖。而这一切，都在当事人的默许和放任之下发生了，即便他有过警醒和反思。

但一切还是发生了。

还有潜意识里忽冷忽热的态度……这又是什么？

即便聪明如艾尔海森，在感情方面也不过一片空白。他能够轻易看穿别人的所思所想，但也时常无法彻底理解自己心底的隐秘。

艾尔海森的沉默让发泄完情绪的蕾拉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意识到刚才的话有多荒谬，不仅对着喜欢的人大发脾气，甚至称得上是恩将仇报。

她后悔极了。

眼泪又开始流，蕾拉慌乱地抬手去擦。

厌烦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内心，她真是受够了这不争气的身体。明明很多时候想要坚强，却总会被眼泪出卖。

艾尔海森抓住她越擦越用力的手。

蕾拉挣了挣，没能挣开。

“对不起。”她吸了吸鼻子，闷声说， “我不该发脾气的。”

“先吃饭。”艾尔海森言简意赅。

*

蕾拉低着头，用勺子舀起从兰巴德带回来的蔷薇奶糊，入口浓郁香甜，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人。

“我并没有赶你离开的想法。”艾尔海森看着她，突然开口说。

他的书难得被留在了茶几上。

“我仅仅是根据你身处的情境，提出具备可行性的建议。至于是否采纳……”他轻点一下桌沿，“取决于你的个人意愿，我不会强迫。”

“嗯。”蕾拉轻声说。

一阵漫长的安静。

“学长，您会想让我留下吗？”

艾尔海森思考片刻，发现他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个人倾向。”

“但如果你想要留下，我希望你能够留在这里。”

蕾拉拿着勺子的手一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

“嗯。”

尽管话已经说开，但艾尔海森觉得这顿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重。如果说上午的蕾拉还开心得能冒泡泡，那现在的她就像只忧伤的小狗。

甚至在回屋的时候，她也只是消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再次低声跟他说，她对于乱发脾气这件事情很抱歉，请求他不要放在心上。

得到他的承诺后，蕾拉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在那双温暖的眼睛里找不到亮晶晶的东西了。

艾尔海森知道原因，就像他很早就知道蕾拉对他的感情。

但是……

当晚，艾尔海森难得失眠了。

他关上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边将这些天在书里看到的观点重新梳理罗列，一边试图培养睡意，但思维反倒更加清晰。

突然，卧室门口有细微的动静传来，像是走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前消失。

他静静地听着。

良久，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离他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艾尔海森缓缓睁开眼，望着床顶的天花板，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书桌上的虚空终端亮起，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