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
同学会订的餐厅离凯德大厦不远，十五分钟车程就到了。
于之微一赶完图就直接过来了，来不及换了她这一身宽松休闲的画图装。
她先到卫生间补了下口红，不想一脸菜色的出现在老同学们面前，即使她并不是这场聚会的主角。
快到包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欢乐的笑声和喧闹的说话声，她用力推开大门。
嘎吱地一声，包厢里瞬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门口望来。
呦，李壮这名字的吸引力这么大呀，这是全员都到齐了。
孙雨惊喜的声音响起：“之微你可终于来了，就差你啦。”
作为在场唯一的女生，她坐在远离门口的最里面，忙起身拉开旁边的座位，示意于之微过来。
于之微边走边和大家伙打招呼。
都变化好大啊。
好几个她一时想不起名字了，指着其中一个有点眼熟的，支支吾吾：“吴……”
这个微胖的同学也不介意：“我，吴一非，你这大忙人，是不是不记得啦！”
“怎么会，怎么会。”于之微赶紧笑着否认。
吴一非，当年班上最皮的男生之一，是她敬而远之的那类。
孙雨在她耳边嘀咕：“老吴现在不得了，路子多，做黄牛呢，今年可赚了不少钱。”
他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投机取巧。
靠近门边一个快谢顶的男人也笑着帮腔：“这么多年我们聚会，之微来的次数一个指头都数的过来，看来还是壮哥的面子大呀。”
这阴阳怪气的调调，于之微眉头皱了一下，好在多年来为了应付难搞的甲方，场面话倒学会了不少：“我平常真是太忙了，壮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来咱们大上海了，这不才加完班从公司赶过来，迟到了，我自罚三杯，对不住啊，各位。”
说完她咣咣咣连喝了三杯啤酒下肚，这才把这一茬给揭了过去。
——
嗝，喝猛了。
于之微赶紧就着桌上的菜压了压喉咙翻腾上来的酒气。
她平常是极不喜欢喝酒的，但这两年她当上负责人，项目上总要喝上一点，避无可避也练出了一点酒量。
“潘成呀，最近不刚好遇上医疗反腐嘛，他那医代的工作不好干，气大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孙雨小声和她解释。
哦，潘成，聒噪男，在班上总喜欢咋咋呼呼，咋记得他以前头发可茂密了。
于之微赶紧摸摸自己发际线，还好，没秃。
聚会主角李壮终于发话了：“之微你这是女大十八变呀，这要是路上遇到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是大美女了。”
李壮倒是变化不大，戴着个金丝边眼镜，一派精英的模样。
“壮哥，说笑了啊，我认得你就好了。”
于之微高中时额头被厚厚的刘海遮着，戴着大大的黑色眼镜，普通的丢到人群里都看不见。
大学毕业后，建筑学养出的良好审美让她把刘海留长了，又做了近视手术，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一般。
她饿得慌，简单寒暄了几句，就默默吃起面前的菜来。
应付这么多人还是挺累心的。
大家伙忙着喝酒侃大山，桌上的菜剩了一大半，于之微大快朵颐，吃得正欢。
不知谁又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之微，你是还在做设计吧，听说现在设计院都收不到钱了，是不是真的呀？”
七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她慢慢嚼碎嘴里的菜，咽下去后才开口：“是呀，地产遇冷，不知道何时才能起来。”
“那你现在收入多少呀？我记得你毕业时赚得还挺多的。”前面一直没怎么搭理她的陈雄嗤笑了一声，问道。
这问题果然来了。
唉，于之微心里默默叹口气，也不遮掩：“七七八八加起来不到十五（万）吧。”
“什么，这么少吗？刚壮哥说他今年可是这个数。”聒噪的潘成兴奋地伸出右手，比了个八。
又不是你的薪水，嘚吧嘚吧。
于之微好想翻个白眼过去。
“徐程，去年你不就有六十了。”潘成真是话多得没完没了。
徐程是IT男，在张江上班，向来老实低调，“没有，没有，到手没有那么多。”他连连摆手否认。
“之微，我记得你高考可比壮哥还多了几分呢？这大建筑师现在都向下兼容啦！哈哈哈。”潘成今天感觉成心针对她来了。
这下没等于之微发作，李壮赶紧打圆场：“之微这是为爱发电，奔着理想呢，多好。同学间比收入真没意思，真比起来，高的还多着呢，陆百川可年入百万还不止呢，有得比吗？”
嗓音大得全场立刻安静了。
——
陆百川。
这三个字响起时，于之微心跳快了几秒。
是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一瞬间仿佛开了天光，有个清俊的身影穿越时空而来，但他的面容于之微已经有点模糊了。
真的太久远了。
高中毕业时，那份暗恋了三年的感情化作了一封石沉大海的情书。
预示着一场席卷她整个青春的漫长单恋就这样无疾而终。
于之微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将这份感情深深埋在了心底，而今，早就变成了一抷黄土。
少女时代绵长深刻的情愫在现在33岁的她身上消失殆尽了。
不得不说人的感情很奇妙，即使不再喜欢，但听到他的名字，于之微还是会有点紧张。
她手心微微出汗了。
一晃眼大家伙都兴奋了。
孙雨第一个雀跃起来：“陆百川我记得也在北京呀，好像也是学的金融，结婚了没呀？”女人天生就对感情问题感兴趣。
李壮点点头：“他现在是基金经理，做得很好，老早就结婚了，娃好像都要上幼儿园了吧。”
“哇，那我可要联系下他，推荐我点股票呀！”吴一非也高兴起来。
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于之微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糟糕透了。
工作，工作没有起色，别人已经年薪百万，她还在年年讨薪。
感情，感情也没有着落，别人携家带口了，她还是形单影只的。
她自问遇到困难一贯不轻易认输，不知道是因为这几天的连番打击，还是骤然直面与陆百川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这次，她受不住了。
周遭的热闹仿佛都消失了，她一杯接着一杯喝酒，此时此刻的她很想大醉一场。
等聊尽兴的孙雨回过神来的时候，于之微已经半醉半醒了。
只见她双颊红晕连到了脖子根，两眼迷离，睫毛发颤着，头也止不住地一点一点。
从没见过这样状态的于之微，孙雨惊得赶紧和大家伙告别，送她回家。
于之微颤颤巍巍地起身，走路一步一晃悠。
“这是喝了多少呀？”孙雨既心疼又埋怨。
——
孙雨一路搀扶着她上了车，在这初秋的晚上，后背都微微出汗了。
乌云遮住了星光，天开始下起了阵雨。
于之微的内心也下起了瓢泼大雨。
在孙雨面前，她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一下子爆发了。
豆大的泪珠从她莹莹双眸中喷涌而出，伴随着细细哀嚎：“孙雨，你说，我这么认真学习，努力考证，没日没夜地画图……换来了什么啊，呜呜呜……”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呜呜呜”
“相亲还被各种嫌弃……呜呜呜”
“一句大建筑师，多讽刺啊……呜呜呜”
“呜呜呜……甲方事太多了……今天改这个，明天改那个，经常把我骂得像孙子一样……呜呜呜……钱还要不到……到底是为什么啊，太难啦……呜呜呜”
于之微越说越委屈，越哭越伤心，到后面只剩下抽泣，惹得司机频频回头看。
孙雨听来心都揪在一起了：“不哭了，不哭了，大不了我们不干了，你这么优秀，换个工作肯定更好。”
“呜呜呜……要是能重来就好了……我一定不做设计了……呜呜呜”
于之微泣不成声，孙雨只能抱着她，慢慢轻抚着后背。
这一次她全面溃败，耗尽了心力。
她内心只剩下一个声音：“要是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不学建筑学了！”
雷云在天上轰响，闪电撕裂着天空而来，像一把利剑，直插大地。
刚下车的余之微，被这道亮光晃到了眼，一个踉跄，直直向后倒去，后脑勺硬生生摔向了地面，耳边只传来孙雨的急呼：“之微！”
——
像烟花般炸开。
余之微感觉自己漂浮在了半空中，看着孙雨不停摇晃着她的身体。
她想叫孙雨的名字，但发不出声音。
紧接着，她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漩涡，急速旋转，向下沉去。
最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