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虽然这尸体盖着布,但是也可见胸脯高耸,是个女人。
皮肤已经发胀,可看露出的手,肤质十分细腻白皙,定是位年轻娘子。可抬着她的仆从行色匆匆,神情看起来居然很是高兴,这不得不是一件怪事。
如果是家中年轻姑娘死亡,看起来还似是溺水而亡,他们不该是悲伤?
昨夜是大雨,他们来不及打捞,看这些仆从脸色冻的发青,定是坊门开了就出来打捞,今日雨停就来打捞尸体可见十分着急,可是捞到了尸体,他们并不悲伤,反而隐隐有些高兴,再看看他们要将尸体送去的方向……”
东阳公主喝止女儿继续分析,道:“这里是长安城,不是洛阳。回到高府让你那些叔伯听到了,又要怨怪是我不尊礼法,把他们高家的女儿教坏了。”
高琼不以为意道:“何必理这些迂腐之人呢?高家是阿耶做主,阿耶都没有说过什么,阿娘何必去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呢?”
这话说的实在嚣张,好像全高府只有个高琼的阿耶高国公能入得了她们母女眼,其他人就是空气。
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高琼的父族,都是血缘极近的长辈,各个在朝中也是颇有些地位。但公主的女儿就是这么嚣张,也有资本如此。
东阳公主见这个女儿油盐不进,不由冷哼道:“高家人都说是我把你宠坏了,我看是你阿耶把你宠坏了才对。”
高琼面上笑嘻嘻并不答,心中已有盘算。叫来侍女青雀,耳语一番,青雀会意,悄悄尾随在郑家队伍而去。
。
长安城东北,崇仁坊西南,高国公府一隅。
青雀为高琼讲述自己打探到的案情:”进城见到的死者叫康芙,是个西市屠户的女儿,粟特人,嫁给了去年的进士,现居九品的校书郎郑恒。
这确实是桩凶案,昨日康芙与下人通奸被郑恒发现,于是毒死郑恒,自己跳水逃脱。
但雨大水急,康芙就这么淹死了,郑家打捞了好久才找到她的尸体,当然是欢天喜地送去万年县县衙了。“
”哪个郑家?“娶一个康姓粟特人,还是个屠户的,这个郑家难道只是普通寒门?
”正是五姓之一的荥阳郑氏。“青雀说完,见高琼仍然困惑不解,补充道:”那个康芙不是正妻,只是个妾室罢了。“
以郑李崔卢王五姓为首的山东士族,是百年来公认的天下第一等士族,以经学传家,自汉时起几经中原战乱而不衰。
为抬高身份保持地位,这五姓世代只在五姓内部通婚,将其他士族排除在外。
为了打压山东士族,唐太宗李世民下令不许这五姓内部通婚,却没有达到抑制山东士族门第高于皇族之风,连魏征这样的谏臣都以重礼聘五姓女做儿媳。
郑恒自称出身荥阳郑氏,正是五姓之一。
”这两个人的家世怎么这么耳熟?青雀,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地方你没说?“高琼的怀疑绝不是空穴来风,青雀打探消息是个好手,就是分不清讲述的重点。
青雀挠挠头,疑惑的看着高琼说:”两个死者,一个是凶手,一个是受害者,还有什么?“
还有...青雀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还有凶手的奸夫,那个仆人好像也死了,据说是畏罪...“
高琼已经想起来她耳熟这两人的原因了,这不就是都传到洛阳的一桩奇谈吗?五姓郎君喜欢屠户之女,与王皇后的表妹、宰相之一柳奭柳中书的女儿新婚不久,就纳其为妾。
赶紧打断青雀道:”这个郑恒的妻子,是不是王皇后舅舅柳中书的女儿?“
”确实是。“青雀立刻点头。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先说?!“
“柳夫人还活着啊。”青雀还没弄明白。
涉及王皇后和柳家,比死的是谁还重要好吧。高琼头疼,一天之内凶手受害人奸夫全死,这个案子听上去就不简单。
“我们马上去万年县县衙。”可是要怎么出府呢?刚回府就出门,肯定会被东阳公主发现。高琼眼珠一转,看向了窗外。
半晌后,高琼本以为翻墙是件小事,可是没有想到在这里折腾了半天,青雀居然就是翻不过。
高琼只好去帮一把,刚抓住青雀的腿,背后突然有女声喝道:
“你们在做什么!”
这个声音!高琼心中一惊,一用力将本就勉强攀附在墙上的青雀拽下。
“大胆青雀,刚到长安就不安分,怎么敢在我面前翻墙!”高琼假意呵斥,转头讨好地冲母亲示意。“不劳烦阿娘,阿娘你看如何处置这刁奴?”
青雀想要反驳,但是看到高琼的眼色,终是闭嘴不言。
反正她一贯搞不懂七郎君的用意,因为张嘴说话引来无数次麻烦后。郎君对她的期望就是不说话,就是在帮高琼。
“把青雀带下去学学规矩吧”公主示意身后的高国公府管家。
管家赶紧恭敬的点头,带走了青雀。
青雀着急了,她可不能这样走了,连忙对高琼说:“他们去了万年县县衙!再晚就赶不上断案了。”
说罢一脸殷切的看着高琼,脸上写着,我们什么时候去凑这个热闹?再晚就没热闹可看了。
高琼……
公主连看都没有看她说:“这里是长安,不是洛阳。这里是高国公府,不是公主府。”
高琼连忙点头应是。回长安之前她一再向公主阿娘保证过,一定会在长安城中谨言慎行。自然就包括不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查案那当然更是不行了。
东阳公主一挥手,高府的人带走了青雀。
她对高琼道:“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快用午膳了。整天就想往外跑,你阿耶等着见你呢。”
高琼连忙陪着笑说:“当然当然。”
想到接下来的午膳,高琼可没有全家团聚的喜悦,而是不由自主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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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琼在外祖父太宗皇帝驾崩后,便与母亲东阳公主一同前往洛阳礼佛,已有四年没回长安。
回到高府的第一顿膳食,该气氛融洽才对。但一开场,就是高琼熟悉的味道。
“看来只有我们三人了。”这话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东阳公主说这话时,看向高国公那略带讥笑的表情和似乎平淡中又隐藏深意的话,让高国公明白她其实意有所指。
“六郎如今任万年县司法县尉,负责刑狱,常常日落而归。今日他本是告了假的,只是临时有命案发生,他作为县尉不得不留在县衙中处理。”
东阳公主闻言并不答话,还是维持之前那表情纹丝未动,瞧着怎么也不是一个认同这说法的态度,但高国公还是咽下了这口气自觉理亏。
高国公高履行,是已故的大唐开国勋贵、凌烟阁功臣之一高士廉长子,年长东阳公主近二十岁。在迎娶东阳公主时,家中还有发妻为他所生的两个男孩。
自己的母亲去世还不满两年,这两个孩子就要迎来尊贵的公主继母,其心情可想而知。
大儿子还好说,在高国公府中待了没有几年便成家外出做官了,很少再回到府中。
但小儿子,在高家排行第六的六郎只比高琼大三岁,自小便与东阳公主作对,顺带看高琼也不顺眼。
此次高国公也觉得他这是故意找一个借口,不想见东阳公主母女。
高琼却想的更多,她想到了郑家的案子。
这么巧她这六哥正是负责刑案之人,不知是这案子给了她这个互看生厌的六哥一个借口,还是真的脱不开身。
如果是后者,那这案子就有趣了。高琼可不觉得她这个草包六哥能公正断清此案,去年的进士,王皇后的表妹夫,还有...好像在洛阳就听过郑恒和科举舞弊案有关?
这个青雀,都打听到了些什么?最有用的是一点也没说!
高琼正在想这命案,那边东阳公主已经和高国公话不投机半句多,连个笑模样都懒得维持。
倒是高国公脾气温和,对东阳公主数次夹枪带棒的话语全都不予反驳,反而介绍起一个长条圆形表皮不光滑的瓜来。
“这瓜果是表哥送来的贡品,味道甘甜清冽,口感却清脆中不失软糯……”
东阳公主语带嘲讽道:“我不在长安这几年,连往日珍贵的贡品都可以任由外臣随意拿取了?”
高国公脸皮抽动了下,他如何不知东阳公主在讽刺太尉长孙无忌?
一听这话,高琼立马埋头吃饭。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东阳公主一怒,高国公忍着点最好,不然...
高国公却不再忍耐,沉声道:“
表哥从来都是顾念旧情的纯良忠义之人,一直记得父亲当年对他的好,才把这来之不易的贡品转送给我们罢了。“
重点一定要强调来之不易!
上一代高国公高士廉是长孙无忌兄妹的舅舅,兄妹两个在父亲离世后受异母兄长欺压,高士廉便将这对兄妹接到自己家中抚养。
可以说没有高士廉的养育之恩,就没有现在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
而在这一代高国公心中,自己的表哥一直都如当年那般可怜弱小又无助。
当年被长孙一族欺压,现在被东阳公主看不起。
他的表哥那么好,怎么总是有人想欺负他?
东阳公主抬手,似是很随意的指了几道菜肴道:“我在洛阳就听说过皇上极孝敬这个舅舅,什么都要分出一份给这位舅舅。
分些吃食不算什么,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东西也要分出来一份?
不然怎么慰藉太尉的劳苦功高啊。”
东阳公主这话着实不中听,但也是实话。
高琼也觉得,她阿耶一直对太尉有误解。
太尉是什么?三公之一啊,正一品官职,从来都是宗亲或极受皇帝重视的朝臣才能担任,现在的几位宰相最高也就是从二品。
皇帝登基四年以来,长孙无忌凭借自己是皇帝亲舅舅还有太尉官职四处敛权,党羽遍布朝野。
去年公然包庇褚遂良,拉拢王皇后和其舅舅柳中书,强迫皇帝立王皇后养子李忠为太子。
今年更上一层楼,前些日子冤杀一大批宗亲,顺带流放几个敢替他们喊冤的,眼看朝中是太尉的一言堂了。
当然这些话高琼心中想想就算了,不会真说出来。
她一向是低头干饭,嘴塞得满就不必参与父母间的争吵。
但东阳公主对瓜果菜肴的一番言论,让她根本不敢动那些菜肴。
谁知道哪道菜里有什么贡品?她只敢吃些粟米,堂堂高国公府不至于连粟米也要长孙家送罢。
不过还好,这么快就谈论到朝政,高琼该离场了。
东阳公主和高国公虽然不和之处很多,但二人始终有一个共识:在高琼面前从不议论朝政之事。
不一会,高琼便知趣道:“阿耶阿娘,我从洛阳带来许多物件,先去整理一下,好从中挑些送给各位叔伯兄弟姊妹。”
得到东阳公主夫妇的认可后,高琼赶忙退场。
高琼还记得早上的偶遇,这案子很可能就是她六哥负责,那她更不能坐视不理了。
想到这位六哥往日与她的种种,高琼打定主意要送他一份大礼。
只是这礼对高六是惊多过喜还是根本不喜,那就不在高琼考虑范围内了。
回到自己院中,本想叫来青雀再仔细问问情况,却左右都不见青雀。
高琼不由皱眉,直接叫来高府管事。
这管事起先还一副青雀触犯家规需要惩戒,他在维护高府颜面的嘴脸。
见高琼一直不言语,只是不开口不正眼瞧他,面上那三分笑意七分讥讽的表情与东阳公主如出一辙,他无端觉得胆寒,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敢抬头了。
“说完了?”高琼语气轻柔道。
“还有,还有!青雀姑娘当然不必受罚,我这就把她送回来!”管事的求生欲突然冒出来,总算见这位祖宗施舍般对他点了点头,连忙告退离去了。
高琼见院中众人皆讷讷不敢言,不由在心中嗤笑。
看来自己离开四年,高家忘记她是谁了,还真以为她姓高就要受高府约束了?这算不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不对,将自己和阿娘比作老虎不太恰当,但高家这些人就是上蹿下跳只会耍些表面威风的猴子。
青雀回来时,高琼也做好了准备。
这次她决定吸取教训,让青雀正大光明的走侧门出去,自己则翻墙出去。
青雀望着高琼欲言又止。
高琼忙着整理脸上最后的伪装,不经意问:“那些人胆子大了啊,真敢罚我的侍女?那我可真是要高看他们几分了。”
青雀连忙摇头,不知该不该说。
高琼想了下,青雀应该是担心出府问题,不在意道:“阿娘与阿耶下午不是出门访客就是在家中等着访客,哪里会有功夫来看我在做什么?
我已经吩咐侍女了,说我累了,正躺着歇息呢,量别人也没有胆子敢进来查看。”
“一切都听郎君的吩咐。”青雀没再说什么。
片刻后一个肚子滚圆、体态臃肿、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出现在平康坊。他穿着亮眼,是那种表面好像在发光的亮眼,金丝线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一看就十分富贵,这打扮明显是个中年客商。
客商身边带着一个皮肤有些发黑粗糙的娘子,这娘子看着似乎有昆仑奴血统。这二人正是高琼和青雀。
“这个案子可能和科举舞弊有关,郑恒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还有,这个案子是不是归高六管了?“高琼问道。
按理说朝廷九品官员被杀这种已经算是大案,最低也该是县令出面。
但现在的万年县县令是皇帝的亲信,已经被长孙无忌党羽排挤的没有多少权力了,这个案子又与太尉有关,高六去查正适合。
”我只听他们说新上任一位高县尉,还想是郎君哪位堂兄,原来是六郎君。“青雀平凡的面孔上永远带着憨厚,此时更显出几分无辜来。
”你真是轻重不分,我差点就直接去万年县县衙了!“别人家是侍女为主子想的周全妥帖,到她这全反了。
不敢想自己如果贸然去抢查案权,会不会当场和高六在县衙里打起来。
”我们现在不是去县衙吗?“青雀疑惑,自己又领会错了,郎君打扮成这样难道是要去长安县县衙?
”我们先去东市打听一下情况。“在洛阳自己仗着身份怎么胡闹他们都得供着,这是长安,还是谨慎些吧。
平康坊是长安城青楼楚馆聚集之地,现在虽然是白日,但也不时有丝竹之声传来。
只是在这一片靡靡之音中,突兀的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咕噜噜之声。
青雀不好意思的捂着肚子说:“郎君,他们没给我午饭吃。”
高琼...:“所以你刚才在府中是想跟我说这个?”你家主子我也只塞了些粟米而已!
似乎察觉到高琼看向自己眼神不对,青雀十分知趣的转移话题道:“我好像闻到什么香味,平康坊真不愧是销金窟,这肯定是饭香!”
“就是这家吧。”
算了,不跟这丫头计较了,她午饭只塞了些粟米,现在也饿了。
本想先去东市逛逛,再去万年县县衙。看看天色还早,就在平康坊吃些直接到万年县县衙罢。
高琼带青雀走入这小院时,鸨母立时迎接上来,高琼摸出一根金簪递给青雀。
那鸨母见到高琼出手这样阔绰,直盯着那簪子眼睛都直了,青雀会意对鸨母说不过夜只要一桌好菜。
那鸨母自是欢天喜地而去,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金簪,心中暗想又是一个外地来的富商,还是个肥羊!
肯定是听了瑶光的美名特意到她这的,既然来了她这里,那可不能放过了。
唐朝黄金贵重,瑶光现在虽有些名气,这样质地的金簪也足够包下瑶光好几天了,一桌饭菜又要得了几个钱呢。
高琼不在乎这点小钱,反正都是高家的不是她的。
高琼只是想安安心心吃一顿饭,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才能抢走高六的查案之权,可显然事与愿违。
瑶光是平康坊近来名声大噪的□□,以擅长歌舞而名声雀起。见过她舞姿的人,无不为之倾倒。
她本以为这个穿着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土包子,会为了她撒下更多银钱。
没想到从她进门到歌舞完毕,对方竟是连正眼也没瞧过她,恐怕连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心中不由气急。
瑶光面上带着醉人的笑意,袅袅停停走到高琼身边。
高琼没有刻意留意瑶光什么时候走到身边,她只用了些点心就坐在榻上思考,那满桌的菜都归了青雀。
见瑶光靠近只以为她想要替自己斟酒,随便抬了抬手想要阻止。
明明抬手的幅度并不大,却触及到一片绵软。
高琼惊愕之余,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却猝不及防被瑶光抓住,直接按在瑶光的胸口之上。
高琼一时没反应过来,忙用力挣脱,只听哗啦一声,是布帛撕裂的声音,一大片白花花的皮肤映入眼帘。
高琼握着撕下的布料,不知她这到底意欲何为?
同时,房门被人砰一声踢开,一个身形十分魁梧的年轻郎君,正怒视高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