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瘦
宋幼安心中暗啧,点头回道:“公子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是扬州人士。”
他了然笑了笑,旋即又道:“看来姑娘和在下一样,都是冲着扬州好景来的。”
宋幼安心想,这倒不是,她是冲着二姐来的。
但这事可不能说出去。
她便只好微微笑,继续点头回道:“确为此慕名而来。只观这眼前雨景,便令人心向神往。”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他望向凭栏外,一双明澈的眼睛里忽然涌出许多情绪,又被他极快地垂眸掩下。
再看向宋幼安时,已恢复成清澈带笑的模样,“眼下已是深秋,雨带凉意,姑娘还是听丫鬟的话吧。江南的细雨最是缠绵,若姑娘喜欢这雨景,接下来这几日有得是机会。”
时间越久,确实是越发冷了。即便是披上了披风,宋幼安也能感觉到凉意。
她虽眷恋这朦胧雨景,但也不好真拿身体开玩笑。
何况他说了,接下来还有机会看到。
她不再坚持,朝他道别,“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今日有幸,与公子同赏此景。”
他轻颔首,扬唇道:“与姑娘同赏此景,亦是在下之幸。”
宋幼安望了他一眼,转身下了观景台。
叶元让自赶来扬州,便一直在暗中探查扬州太守王春介。
他之前对扬州并无过深的了解,只是听自家祖父谈起过这些年各州郡的财税收支说过
上宋十二州八十九郡,扬州掌八郡,并非地最广、人最多,可每年上呈的奏报结果都是最好看的。负责巡察的司南巡抚在递交上朝的扬州汇报里,也是连连称赞。
这次懿德帝命他查扬州太守,连带着和司南巡抚唐莛的关系一起,这就令他不免将这次调查重心放在了两人的私财上面。
今日在行墨阁,那位扬州春闻晓卖给他的东西,还真就和他所想差不大离。
重心两条线一条有了结果,另一条他却还得再耗些精力。
到了夜幕降临,叶元让一身夜行衣,藏在扬州府衙前侧边的一条窄巷。
巷子黑漆漆的,上方月色在墙角照下一重黑影,正在将他整个融入其中,难以被人发觉。
他紧紧贴着墙,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府衙大门。
府衙的下值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穿着赤色官服的太守王春介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府衙大门。
随行的侍卫早已备好马车候在府衙前,等他上了马车坐定,便扬鞭离去。
叶元让运着轻功小心地一路跟着,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已经盯了几天了,却没有什么发现。王春介每日不定时下值,但无论早晚,都是直接回太守府,也不在外用晚膳。
而太守府戒备森严,他一个人跟进去风险太大,还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每回见到人进了府,他就不跟了。
可今夜,马车驶往的方向,很明显不是太守府。
他隐约觉得今晚会有发现。
马车行了大概两刻,来到了扬州城北的青石巷,最后停在巷子里的一家私宅。
这所私宅……
他眉头忽地皱起。
若非今日在行墨阁得到那则消息,他此时根本无法猜到,王春介来这所私宅是做什么,见什么人。
可有了那则消息,他也就心知肚明了。
而这样一来,就验证了懿德帝的猜测,扬州太守和司南巡抚之间,必然内有龃龉。
他跃步飞过院墙,轻轻落在宅内院子里,目光四面扫过,小心避开附近的眼线,贴近了亮着灯火的屋室。
待听到室内隐约的说话声,他方确定两人是在这间屋子。他将自己隐在墙边的灯火暗处,俯身侧耳,仔细地辨认他们说话的内容。
慢慢地,他的面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今日王太守未回来用完膳,膳桌上只有陶氏和宋妍真、宋幼安姐妹俩。
为表慈善与关怀,席间陶氏询问了宋幼安今日的一些状况。尤其提到黄昏时分下了雨
关心她可有淋着,可有受冷,还叮嘱她晚会喝杯姜茶祛祛寒气。
宋幼安尽详地一一回答,包括在水岸市集逛了什么有趣的铺面、买了好看的首饰和美味的吃食,还有那令她不舍的烟雨美景,都如实道出。
她言语间不着痕迹地称赞着扬州的治局与繁荣,听得陶氏舒心又满意,期间笑意连连。
宋妍真则笑着脸认真旁听,偶尔说上一些再附和几句,算作捧场。
于是一时间下来,倒也其乐融融,无比和谐。
晚膳过后,宋幼安神劳力惫,同陶氏和宋妍真告了别,早早回了院子休息。
可等她洗漱好躺在柔软的褥子里,却又不困了。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今日在行墨阁里见到的叶元让。
他穿的一身天青色箭袖胡服,墨发高高束起,缠一圈同色缎带垂于脑后,眉目清冷。他淡然地坐在临窗的木几前,捧着画垂眸认真地品鉴。
行墨阁里人那么多,和他一样坐在木几前赏画的也不在少数,可偏偏就他能自成一格,偏偏她一眼就能看到。
书文里说,公子如玉琢,端姿砌风貌,但见临轩处,垂眼敛尘光。
那时那景,倒真是与书文里说的如出一辙,叫人难忘。
宋幼安使劲晃了晃脑袋,压下翘起的唇角,不欲再去想。她侧过身去躺着,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次日清晨,宋幼安难得早起。
她唤来寥汀鹤渚,两人进来给她收拾的时候还一脸懵。
“公主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宋幼安抿嘴轻笑,一脸期待问她们,“外面可下着雨?”
两人摇头,“没有,不过瞧着天色,应该快要下了。”
“世上风波终未已,江南烟雨正堪眠。”
她目光透过小轩窗落在外面的院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越发的上扬,“今日我们去二姐说的十里烟波亭踏秋雨去!”
鹤渚闻言下意识皱眉,担忧道:“公主,秋雨易惊寒,何况这天色看着是要落一日雨的,您的身子……”
宋幼安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目光透着不容拒绝,“我会穿多些,你们该备的也都备好,不会有问题。”
寥汀见状,知道多说无益,悄悄拉了拉鹤渚的衣袖,两人一同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宋幼安满意颔首,又道:“二姐有孕,身子弱易受寒受累,你们去知会她一声,就说今日我自己去玩就可以,让她不必记挂。”
“是。”
十里烟波亭坐落在扬州城外的烟波湖上。
烟波湖远近风景秀色逾十里,且湖沿岸种满了柳树,一到春天里,飞絮四处飘摇宛若落雪。恰得前朝一位大家偶然来此,遇上了这样一场诗意风雪,便为此作词“远山外一水十里亭,白衣飞絮乱成雪”。十里烟波亭由此而得名,也是从此开始,声名远播。
眼下已近秋末,没了飘扬的柳絮,就连青绿也不过寥寥。
宋幼安提裙下了马车,拿过鹤渚手上的油纸伞自己撑着,往湖上的十里烟波亭渐步而去。
走过桐木廊桥,离亭子越发地近了,她才蓦然发现,亭内已经有人。
她下意识皱了眉头,顿住脚步,略犹豫了一会,才继续提步。
等入了亭子,便看见一位白衣公子背对她而坐,一手捏着根红绳,一手搭在石桌上,长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
许是听到了动静,他突然侧首瞥过来,露出了一半侧脸,赫然是昨日在观景台遇上的那位清若谪仙、声若美玉的公子。
“是你……”
宋幼安眼底露出惊讶,不自觉开了口。
原以为只是一面之缘,却没想到这样巧,在这十里烟波亭又遇到了。
这位公子显然与她是一样的想法,不过惊讶只是一瞬,旋即扬唇笑道:“真巧,我们又遇上了。”
他温柔地看着她,“姑娘可是来这十里烟波亭静赏雨景的?”
她默默点头,“公子也是?”
他亦点头,随即拱手道:“在下方令勤,字习安。”
“方公子。”她还之一礼,笑道:“我名盛窈。”
“盛姑娘。”
这就算是正式相识了。
两人含笑对望一眼,然后面对面坐在了石桌前。
“昨日我还在想,盛姑娘好江南烟雨,今日这样好的赏雨天,你肯定是要出门的。”
方令勤笑看着她,“只是我没想到,你也看中了这十里烟波亭。”
宋幼安抿嘴轻笑,“如此说来,我和方公子对于扬州的观景印象倒是不谋而合。”
她目光落向沿岸近秃的杨柳树,有些感慨道:“远山外一水十里亭,白衣飞絮乱成雪。这句词太美了,美到即便不是词里柳絮纷飞的时候,我也想来瞧一瞧。”
远处青山覆着朦胧烟雨,慢慢升起一道道白色如烟般的薄雾,隐约着往湖面蔓延开来,恍若仙境。
如同发现了宝藏一般,她激动地指着那些薄雾冲他道:“你瞧,没有飞絮,烟雨里也是雾起乱成雪呢!”
方令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下一刻目光中透露出惊艳。
他不由呢喃道:“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紧接着又呵笑一声,感叹道:“今日来此,果然不错。”
宋幼安颇有同感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