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里
今夜的雾气似乎有些浓,视野十步开外便已模糊不清。
叶元让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环顾一圈,目下无人,只有自己置身于这个小院。
这时,黑漆漆的院里忽然燃起了灯,他隐约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与此同时,浓雾慢慢散开,一条小径露了出来。
他不自觉抬步,顺着小径前行,那隐约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直到走到小径尽头,两个对坐饮酒的姑娘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幼安,陛下赐婚,我哥不能不从。”
他好奇地看向说话那人,下一刻惊得睁大了眼睛。
那人是他的亲妹妹,叶庭宜。
她在同谁说话?
陛下赐婚又赐了他和谁?
他欲走近她们问个明白,却慌然发觉,现下自己控制不了这个身体,只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干看着,连声音都发不出。
“幼安,你去劝劝他吧,他如今只肯听你的。”
即便叶庭宜如此祈求,那人始终一声不吭,微俯着首。
叶庭宜眼神渐渐暗了下去,盈着晶莹,朱唇微张还欲在说些什么,话未出口却又放弃了。
她垂眸,默默起身离开。
叶元让看着她从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走过,猜到她应当是看不见自己。
这也许只是个梦。
而他,还未醒罢了。
心中这样想着,他忽然听到一声极轻地“呵”。
他不由将视线移过去,猝不及防地再次震惊。
那人在叶庭宜走后,才转过头来。
这是一张他很熟悉的脸,且昨日才在行墨阁遇到。
幼安。
原来是纯安公主宋幼安。
此时院中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颓坐在那,背脊微曲。
她怔怔望着叶庭宜离开的方向,眼眶通红,目光极尽哀伤,紧抿着的唇角带起一摸嘲意,脆弱单薄得令人心疼。
这一幕令叶元让心头一颤。
他记忆里的宋幼安,娇憨又开朗,明媚且清澈。尊贵的身份让她无忧无虑,无有可惧,所以她的目光总是灵动中带着稚气,一看就是沐浴在亲人的宠爱中长大的。
断不会是此时他眼中看到的,这副清冷孤凄的模样。
她脆弱到,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忍不住想靠近她,给她安慰与依靠。
他怎么会梦到这样的纯安公主?
叶元让此刻思绪乱飞,甚至由宋幼安未经陛下允许跑来扬州这件事,联想到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梦里才会给了他这样的预警。
他紧皱着眉,开始用尽力气挣脱这具身子的束缚,试图从这场梦中清醒过来。
只有醒过来,他才能去求证宋幼安的情况,打消这一怀疑,令自己安心。
他奋力地挣扎似乎有了效果,慢慢地,他能感受到疼痛了。且那股痛感越来越清晰,从右肩向四周扩散。
他遂咬紧牙,越发用力挣扎。
“这是怎么了?!”
宋幼安刚用完早膳,便听得下人来通报,说叶元让突然开始抽搐,伤口又裂开了。
她连忙赶过来,一进门便是他在床上奋力扭动的样子,包扎好的伤口往外渗着血,浸湿了布条。
“殿下,老太医在路上了。”
寥汀赶紧说道。
宋幼安蹙着眉头,忧心地走到床边,抬手试图摁住他扭动的身子,被寥汀拦住。
“殿下,叶大人无法控制,您当心被伤到。”
她睨了寥汀一眼,没听到似的,伸手晃了晃他的胳膊,轻声唤他。
“叶元让……叶元让你醒醒。”
她话音刚落,他猛地睁开眼。
一睁眼就能看见宋幼安,叶元让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直到听见她开心地说“你醒啦”,他才顿觉,自己已经成功挣脱了那场梦境。
于是他下意识便开口问道:“公主……你可无碍?”
声音虚弱又沙哑。
宋幼安有些惊讶,他为何要问自己是否无碍?
明明受伤的是他呀!
不过人总算是醒了。
醒了就好。
她鼻子一酸,“我无碍。倒是你,受伤不轻。”
他的记忆慢慢回笼,才想起来,自己被发现后遭遇围攻,右肩中了一箭,有人赶到救了他,但他伤势过重昏了过去。
如今看来,是宋幼安的人救了他。
他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来,感激道:“多谢公主派人保护微臣。”
她不在意地摆摆头,反倒庆幸道:“还好我派了人,不然……”
后面的话却没有说下去。
若她不是猜到王春介不简单,就不会未雨绸缪地分了一部分风影卫去跟着叶元让,那么遭遇围攻又中了一箭的他会是怎样?
只怕昨晚见到的就会是他的尸体。
“公主。”
叶元让突然想起了一件要事,问她:“迎二公主的车驾今日可有入城?微臣忽然出事,若他们入城,只怕不能及时接应。”
她摇头,让他放心道:“他们眼下在江都,我已派人去通知,命他们寻事逗留。你这些日子好好养伤,届时虽不能全然恢复,可有心人也不会看出来。”
他听了之后,反而眉头紧皱,“王太守必然已经起疑,满城搜捕我,这时候车驾又延误,他只怕会想到一处去。”
她眼珠转了转,“若逗留是因为纯安公主在江都失踪呢?”
叶元让猛地看她,“公主?!”
她轻笑出声,“你发现了王春介的秘密,他眼下防心已起,很难再有收获。”
话间目光落到他右肩的伤处,接着道:“你如今有伤在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车驾入城,你以叶元让这个身份见他,就落实了阿爹疑心调查他这件事。所以迎我二姐的仪驾必须要耽搁,直到你恢复到让他看不出来。可这样一来,就如你所担忧的那样,他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最后还是能猜出来。而只要猜出来,狐狸尾巴就难抓了。”
他默默点头。
这正他所担心的地方,打草惊蛇,恐会误了陛下之事。
宋幼安瞧了他一眼,含笑问他:“可若是纯安公主到了江都,甚至在江都失踪,你猜,他还会对此生疑吗?”
他瞬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目光一亮,语气肯定道:“不,他只会更慌。”
江都是王春介所辖之地,纯安公主若是在那里失踪,迎二公主的仪驾在那逗留,就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了。而王春介,只要一联想到陛下对公主的重视,他只怕是日叹暮愁夜不能寐了。
如此一来,他绝对不会去猜陛下对他已有疑心。
毕竟上宋无人不知陛下与纯安公主的父女情深,若陛下怀疑他,决计不会冒一丝风险,允许爱女到他所辖之地。
纯安公主在江都失踪,陛下势必会派人来此严查。他本就心中有鬼,自然会担忧陛下派来的人手会查到他的那些事。所以,他要分很大一部分精力人手去调查此事,尽快找到公主,最好在陛下的人手到达之前,把公主平平安安的送回去。
最糟心的是,扬州城还有一个发现了关乎他前途与性命秘密的人躲在暗处,不知道是哪股势力,眼下捏着他的命门。他不但要思虑其居心何在,还要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这样想下来,王太守只怕真的要一个头两个大了。
他勾唇,忍不住笑了,“公主深谋远虑,微臣心服。”
宋幼安弯了眼,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鹤渚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过来。
“给我吧,你去扶他起来。”
她就手把药端了过来,等他靠着软垫坐起身来,才舀了药递到他干白的唇边。
叶元让看着递到嘴边的药,开始面露为难。
怎可让公主给自己喂药?
他正欲婉拒说可以自己来,岂料刚张嘴,话还未出,药就猝不及防涌进了口中。
他下意识咽下,旋即抬眸,见宋幼安挑着眉笑看着自己,眼神分明透露着早已看穿他心思的得意,“叶大人,我救了你一命,为你处理好后续之事,你却与我客气,是要过河拆桥吗?”
他自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虽然仍觉不妥,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药再递到面前时,他自觉地张口抿下。
宋幼安对于他的识趣,颇为满意地扬唇。
待喂完药,老太医也到了。
朝宋幼安行过礼,他开始给叶元让把脉。抚须听完脉后,又将渗血的纱布解开,认真查看叶元让的伤口。
由于叶元让之前的挣扎,他右肩的伤口有些开裂。老太医给他重新处理了下,撒上利于止血愈合的药粉,再仔细地包扎好。
将这一切都弄完了,他朝宋幼安回禀道:“这位公子脉象已恢复正常,只是伤口有些开裂,这几日尽量不要使用右臂。至于内服外敷的药,按时按量就好。”
宋幼安颔首,“有劳老先生。”
老太医告了退,由寥汀引了出去。
她看向叶元让,“你先好好休息,有事便唤他们,我先回去了。”
他点头,淡笑着回了声:“好。”
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收回目光,望着头顶的床帐,怔怔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