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有桃花流水上
魏显裴是潼州魏长史的幺子,年二十,此次江秋儿过生辰,他也跟过来了。昨日江老爷回来时礼节性邀他进家来一起吃洗尘宴,他推脱了,别人一家子团聚,他登门不太好,江老爷就顺着这阶梯下来,今日午时特地开宴款待。
江春儿得知他要跟江秋儿议亲,被恶心到了。
魏显裴提前一个时辰来江家聊天,生得倒是端正,一副风流才子模样,一把折扇握手中。
“江伯母来京都大半年,晚辈料想您一定想念曲见,特地带了些特产过来。”他话音一落,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厮就从外边提了两个小箱子进来,他转向江家两姐妹,“也给四姑娘和三姑娘捎了些。”
四姑娘和三姑娘,一句话见猫腻。江春儿心中骂娘,这东西需要您捎么?多此一举。
江秋儿倒是笑着道谢,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江春儿也不得不挤出一个笑来谢过,而后咬牙与她低声:“我、想、打、人。”
“忍着。”江秋儿淡笑,说话间嘴唇不开合。
江春儿佩服江秋儿好定力。
午膳一顿饭吃得糟心,饭后,那魏显裴还说让江秋儿带他出去转转京都。
娘的。
江春儿气死,在江秋儿回屋换衣裳时,骂了一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貌岸然,仗着几分小聪明,专门坑人,手段下作,不就是个考了三次都不中举的蠢货?练了点三脚猫功夫,就自称文武双全了,若他狂妄就罢了,他搞谦虚那一套,呕!我看他的秀才还掺水了呢。”
江秋儿边笑边听,由着茯苓给她穿衣。
“你笑什么?你不会喜欢这厮吧?”江春儿瞪眼。
江秋儿反倒宽慰她:“逢场作戏嘛,不少块肉。”
“那也不行,我受不了这鸟气。”江春儿喝了杯水下火,根本下不去。
“爹娘真会让我嫁过去?”
“那倒不会。”
江家开明,向来不会拿子女去联姻,否则江春儿早就被逼着去了,哪还由得她次次胡来。
江春儿烦躁:“以前看不上咱江家,背地里骂咱们商贾人家铜臭熏天我还记得呢,见二哥有点前途,就咬着不放了,脸呢?”
江秋儿换好衣裳,挥手让茯苓和半夏出去,顺带把门关上,然后与她道:“方才娘说暂且稳住魏显裴,意思是爹和大哥大嫂都在京都,曲见无人,全靠魏长史保着,否则都不用魏长史动手,其他人也要使绊子,珉叔再厉害,也防不胜防。”
“这样啊……”江春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吧,我会跟着你的,免得他欺负你。”
“有七叶在,放心。”
江春儿不依:“他鬼着呢,看我整不死他,哼,我去找韩哥,我们惹不起他,韩哥惹不起?娘说先稳着,可没说不能玩他,他娘的他算个屁。”
江秋儿一言难尽:“三姐,矜持点。”
真就动不动骂娘。
“我一般不轻易骂人。”江春儿叹气,“那之后怎么办?请神容易送神难。”
江秋儿双手搭在她肩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收尾是爹娘的事。”
江春儿悟了,江夫人一句话被江秋儿整出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哀叹一声:“先前你说得对,我要执意安王,一定是个死的。”
江秋儿打趣:“三姐还喜欢安王?”
“别了,我躲他都来不及,捏着我的认罪书,要是他不高兴,我小命就没了,还是少在他跟前晃悠……再说了,流水无情呀……”
等江秋儿出门后,江春儿得了江夫人的许可,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
“半夏,你别说,秋妹装得跟真的似的。”江春儿撩起帷帽一角,清楚看前边两人有说有笑,乍一看很像那么回事,“苦了秋妹了,若换成我……”
“所以还好挑了四姑娘。”半夏道。
江春儿纳闷了:“意思是我不够淑女,我恶心他,他还瞧不上我呢,是吗?”
“呃……不是……”半夏没想到江春儿想得这么远,磕磕巴巴解释,“……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冯二少不就很喜欢您么?”
江春儿翻白眼:“他前脚对我还发誓呢,后脚又跟别人好上了,我贱得慌?”
半夏又道:“王二少,他就不花心。”
“因为他不行啊。”
“……”半夏跟着江春儿厮混这么久,什么荤话听不懂,上次就闹了个大红脸,说到这个,“小人觉得林少主挺好的,温和有礼,古道热肠,跟您还志趣相投。”
“哪来的志趣相投?”
“上回在陶家铁铺您和他不是聊得挺好么?”
“那不是正常说话吗?”
半夏无语,没救了,迄今为止,她就见过自家姑娘对李骁还算上心,不过也没见她有多积极,真就缺心眼少根筋。
江春儿看见他们竟然去了寸心湖,湖!待会儿岂不是还有什么落水戏码?
“娘的,跟上!”
此时骄阳明媚,寸心湖游人不少,泛舟的散步的,在树下饮酒作乐的,从亭中还传来丝竹琴音。
江秋儿带着魏显裴走过石桥,最后停在岸边一棵树下的石凳石桌上歇息。两人方才一路上说的是曲见城这半年来的奇人异事,最后魏显裴问江秋儿:“江伯父回曲见时,你跟不跟回去?”
江秋儿把团扇交给茯苓,温声细语:“不跟,年后要交画给老师,跟爹娘说好了中元后要久住东园采景,可能快年底才回曲见。”
魏显裴来之前也知道她是个画师:“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的画作呢。”
“上不得台面啦。”江秋儿有些羞意,小指勾了勾鬓角碎发,眯着一双丹眼,显出几分清媚,看得魏显裴呆了。
先前魏长史说要他去和江家联姻,他一百个不愿意,商贾之女哪里配得上,若不是魏长史把他打了一顿,他才不得不答应。江春儿在曲见城什么风评他知道,只能选江秋儿,好歹选个安分点的。可在见江秋儿第一眼后,他觉得不比官家女差,端庄出尘,清丽婉约,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天生就带着娇意。
见魏显裴目光一直不移开,江秋儿忍下心中不快,出声提醒。
魏显裴回神:“抱歉,那……东园在哪?”
江秋儿看向东面去:“距离家中要三个时辰呢。”
魏显裴皱眉:“你一个姑娘家在在外边久住,不好吧。”
江秋儿眨眨眼:“不会呀,京都画舍里有不少师兄师姐们也在,那里是采景好去处。”
魏显裴注意到她口中的师兄们,心下一紧,还没问起,就听到有人唤了江秋儿一声。
“江师妹?”
来者是一行人五人,三男两女,皆是衣冠赫奕,文雅从容。
江秋儿站起来,笑着与他们行礼打招呼,魏显裴虽不认识,出于礼节作揖,不过心中却在暗中猜测他们是什么人。
很快,江秋儿就给了他答案:“几位师兄师姐今日也出来玩呢。”
那两个姑娘朝江秋儿眨眨眼,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不是你,这才过来看看。”
江秋儿抿笑:“陪曲见城的朋友逛逛京都。”
其中一个黄衫姑娘饱含戏谑:“那就不打扰你啦。”
“好。”江秋儿目送他们几步,回身与魏显裴道,“他们就是画舍的师兄师姐。”
魏显裴心中有些不爽,不爽江秋儿竟不与这几个人介绍他,忍着不满情绪询问他们是什么人。
江秋儿将魏显裴的神色收入眼底,岂会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两位师姐是宁国公府的二郡主和礼部侍郎家的千金,那三位师兄有两个都是侯府的公子,另一个是翰林院编修。”
魏显裴心中一热,只觉得此行不虚,江秋儿与这些人交好,未来就是与他交好:“四姑娘来京都多久,竟能与这几位称师兄妹。”
江秋儿摆手解释:“只是在画舍里认识的,是给几位先生面子,我与他们并不很熟。”
魏显裴却不相信,要是不熟,他们能特地与她打招呼?不过转念一想,江秋儿如此谦逊不张扬,更合他味口,一下子就把方才那点不爽给忽略了。
殊不知江秋儿是故意带他到这来的,画舍里多权贵子弟,最喜欢到寸心湖来游玩,就算今日碰不上,明日也能碰上。
只要让魏显裴觉得江家值得,有利可图,魏长史那边便会尽心尽力。
魏显裴这会儿连折扇打风都往江秋儿方向打去:“这京都我几年都来不了一次,这段时日就麻烦四姑娘了。”
江秋儿笑道:“我时常采风,在京都还算熟悉,就怕魏公子东西乱跑觉得累人。”
魏显裴自认爽朗一笑:“你一个姑娘都不觉得累人,我个大男人更不打紧。”
江秋儿忽然问:“魏公子到时候随家父回去?”
这一问,魏显裴知道自己有戏:“我在京都也有几个友人,短时间不回去。”
江秋儿也知道这鱼算是上钩了。
远处的江春儿看他俩竟然越聊越尽兴,她自己都不确定江秋儿到底来真的还是在演戏。
半夏安慰:“三姑娘放心,四姑娘不会看上的。”
“可魏显裴看上秋妹呀,万一他用了下作手段?”江春儿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越想越心慌,“不行不行,一个七叶哪里够,小徐也得给我上!”
江春儿一直跟着两人到申时末,直到魏显裴把江秋儿送回家,还好魏显裴算是个“正人君子”,没对江秋儿动手动脚。
她把江秋儿安抚一顿后,立马跑去找徐青寄,人还没靠近武场呢,嗓门就先到了:“小徐!来活了!”
徐青寄此时正在练剑,听到声音,收起剑式,去到石桌边倒了杯水,坐下来边喝边听江春儿把魏显裴骂了一顿。
等她骂完,他气息也平稳了,低眉看她:“意思是要我暗中跟着四姑娘?”
江春儿苦恼:“这几日魏显裴肯定天天缠着秋妹。”
“好。”徐青寄轻轻点头。
得了应允,江春儿眯眼笑了笑,下一刻徐青寄把靠在桌边的剑递给她。
“嘿,这就陪你练练,我这段时日可努力了。”江春儿一把接过,“话说你练到第几重了。”
“六。”他瞥了江春儿一眼,“我四岁就开蒙,三姑娘不要灰心。”
江春儿已经灰心了,他们就一岁只差,怎么差距这么大?她不由道:“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里。”
徐青寄一怔:“应该在哪里?”
“你不觉得无聊么?不觉得大材小用了?”江春儿手肘撑着石桌微微后仰,眯眼看院子上方的天际,高天白云,“去闯江湖呀,林少主只跟我说了一点点,不过我觉得肯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等秋妹这事过了,咱们去玩玩?”
徐青寄默然,眸子里有道不明的情绪,往时虽然平静,却也是清亮透彻,此刻显得黯淡,他淡淡开口:“好。”
“听你这口气,是不想吗?”江春儿很想知道他从哪里来,以前是什么样的,但又怕他有难言之隐。
徐青寄摇头:“自然是三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她再一次一拳打在棉花上,憋不住话,凑过身子小声问:“小徐,你原是江湖中人么?”
徐青寄没有否认,知道这丫头想问什么:“双亲病故,家父和江老爷有些缘分,你提到江湖,想起了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呃……抱歉啊,我还以为……以为……”
“是非恩怨,爱恨纠葛,仇家追杀?”徐青寄一眼就把她看穿,脑瓜子里一天天的胡思乱想,就是不干正事,“少去茶馆听那些为钱瞎编乱造的,多读书勤习武。”
江春儿瞪眼,怎么还说教上了:“谁叫你那反应,我……哎呀你烦死了,我走了!记得方才我给你说的事!”
她的背影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徐青寄不由得舒开眉眼,只觉得好笑,心里因此多了几分暖意。
他余光看到地上落了张手帕,弯腰捡起来,放在石桌上以水杯压好,等江春儿自己回来找,可转念一想,她手帕多了去了,哪里会记得这一张,干脆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