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兢夜谈恩威事
江秋儿生辰这日,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江春儿就睁开眼,神清气爽下床穿衣,并且让半夏动作小声点,然后跑去武场把那大了点的猫抱出来。
昨日她和徐青寄把猫搓了又搓洗干净,连爪子都修理了,还熏上香整得香喷喷,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江春儿从武场出来时,天已经大亮,金光四射。她敲开江秋儿的门,茯苓连忙上前打开:“三姑娘安好。”
江春儿笑眯眯点头,探头探脑进去,见江秋儿正在换衣裳,青丝如瀑散在白皙的皮肤上,那猫儿适时叫唤一声。
“什么声音?”江秋儿回身。
江春儿提着猫笼子晃悠到她跟前,嬉笑一声:“秋妹生辰吉祥,常开心,常欣喜,有趣,有盼,无灾,无难。”
“谢谢三姐。”江秋儿衣带都没系好就快步上前来接过猫笼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从里边抱出来,那猫当即就叫了两声,跳到她怀里去。
“嘿?这猫怎么也黏你?”江春儿无语了,这是只公猫,在武场一直跟着徐青寄,她抱一下就嗷嗷挣扎,这会儿自己跳到江秋儿身上。
江秋儿被猫儿拱得直笑,抬起眼来,丹眼晶亮:“你是放在小徐那里。”
“你怎知,你见过啦?”
“那倒没有,不然你还能藏哪去?”江秋儿抿笑。
“我都买了大半个月了,”江春儿得意,一屁股坐下来,“快穿衣洗漱,方才我看到娘去后厨了。”
“知道知道。”江秋儿摸了两把猫,重新把衣裳穿好。
因他们初来京都,也没什么亲朋好友在旁,一切也就从简来。江秋儿拜完祠堂,吃过碗长寿面,由着下人们说些吉利的话,之后下人们便围坐一桌开宴。
午时那魏显裴又来,送了套首饰,江春儿一看就知是溢彩阁的,就是觉得有点可惜,毕竟江秋儿肯定不戴,买这么好看,弃之心痛。
之后又来了位,不过是托人送来的,是靖侯府的韩疏。那小厮送来一箱如意堂的颜料块,还有其他的笔墨纸砚,水盂,调色梅花碟等。这韩疏也是奇人一个,年年送同样的,要说他懒吧,关键是投其所好送到点子上。
那小厮笑道:“四姑娘生辰吉祥,小公子今日随侯爷进宫去了,要小人带话,说这段时日忙些,改日出来玩。”
“代我谢谢韩哥。”
江家四兄弟姐妹除去江安,跟韩疏关系近得称兄道弟。
那魏显裴在旁看着,果不其然,心思又活络了,江春儿眯眼盯着他,防他跟防贼似的,也不知她爹怎么想的,照这个势头下去,就要定亲了。这会儿魏显裴又要把江秋儿带出去,她真想一鞋底拍他脸上。
等他们走后,江春儿拉长了脸:“爹,您什么时候把他带走,看到他我就来气。”
江老爷自然是在等李骁,之后再回曲见。
“急脾气,快去跟着。”江老爷把她赶走。
江春儿轻哼,带上徐青寄去跟着江秋儿了。
这一日她就只有早上过得舒坦,其他的时候,把自己气了个半死,甚至夜里还失眠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一胡思乱想,越想越清醒,彻底失眠。江春儿捂了捂脸,爬起来趴在窗边吹风,觉得不得劲,干脆爬到屋顶上去,躺着看漫天星辰,无聊地数了起来,也不知数到多少,她眼前有人影掠过,那一处的树梢摇摆。
她坐起来往那个方向看去,是宅子主院。
小贼?
“难怪今夜失眠,原是老祖显灵,特派本座来降住你。”
江春儿无声跟了过去,来到江老爷的院落,趴在墙头上往里看,书房的灯此时正好点亮,这时,她感觉到有人靠近,快速撤离墙头落到地上,那人影也跟了下来,站在江春儿面前。
“三姑娘。”
“呃?”江春儿看清这人,五官周正,身形高大,“张……张侍卫?”
可不就是李骁是侍卫么,他在这里,那……
她想起先前那件事,大大概概知道李骁出现在这的原因,要命,她怎知李骁今夜会来,还被逮了个正着。
江春儿干巴巴一笑:“江家的月亮……挺好看的,张侍卫慢慢赏,我……睡觉去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
张行止无言,看了看天上,这都亥时正了吧,还有没睡的。
这边的动静虽小,但书房里的人能知道,张行止回去禀报:“是三姑娘,她……路过。”
江老爷一阵尴尬:“小女顽劣,殿下勿恼。”
“无碍。”
两人在灯下对坐,中间矮桌上的灯同时照在二人脸上,面对一身贵气儒雅的李骁,江老爷有别于往时的慈善敦厚,敛容屏气伸手去拿桌上水壶,还没碰到,就被李骁提了过去——
江老爷虚虚摁住他的手背,李骁只好放开,双手举了自己的水杯,由着江老爷倒水,这皇子纡尊降贵来他家里就罢了,怎么可能还让他倒水。
江老爷缓缓道:“一别两年,殿下安好?”
“有劳记挂。”李骁轻轻一笑,“其实早该登门拜访您,不过事忙拖到现在。听闻今日是令爱生辰,您不觉得我太过打扰就好。”
“哪里哪里,殿下有什么话通传一声,不必专程来一趟。”江老爷连连摆手,他可受不起李骁这一句“拜访”。
李骁看着他,由衷道:“我尊您为长辈。”
当年李骁找到江老爷,作为报答,让江老爷出提一个条件,不过被拒绝了。
江老爷心里感慨:“殿下赤诚,是大梁之福。”
他没有那个福气和胆子,越过潼州这么多官员,去和一个远在京都的皇子打交道,有道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种条件不要也罢,他就是完成老祖宗托的一个梦。
但见李骁从袖兜里拿出一张纸,摊开来,江老爷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江春儿的认罪书么,顿时老脸臊红。
江老爷虽然心里有底,但是见到这个,还是汗颜,忍不住吐槽一声:“丫头太蠢,见笑了。”
想他老江家,不说个个聪明绝顶七窍玲珑,却也不会干这么蠢的事——竟然在大空白纸上签字画押。心里对江春儿怒其不争的同时,他也在埋怨李骁,自家闺女因此被关在牢里几天,想想他自己都舍不得打骂,竟然被人这么折腾。
李骁道:“既然您不想旧事重提,那我能不能以此,跟您谈一桩买卖?”
用这张认罪书来和他谈话,是江老爷意料之中的事,也有了点底,就是不知他要做什么。
江老爷连忙做恭听状:“您说。”
“前两个月,朝廷抄了曲见吴、陈两家,不过少了一样东西。”李骁轻轻敲桌,“后来我又抄了贾家,依旧找不到。”
都说商不与官斗,更何况皇室中人,李骁只要说货物有问题,就是有问题,说人勾结外族,那就是勾结外族,官家一句话就能翻了整个潼州商贾,倾家荡产。而他找都找不到的东西,无非是最致命的。
“我想您已猜出我要找什么了。”李骁等着江老爷的回答。
江老爷背脊发凉,李骁指的自然是账本。倘若他把这个交出去,江家就是反水背刺第一人,成为潼州所有人的眼中钉。出卖友人是大忌,虽然那些个官员并不是他的友,可这么做,江并的仕途都要废在这里,那还不如被李骁抄了算了。
说不旧事重提,他还当真就动真格了。
他看着桌上那张认罪书,这也是他为何要两个儿子切勿拿银晟关来做免死金牌的原因,政客就是政客,对事不对人,否则为何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
“草民不知殿下要找什么。”江老爷弯腰低头,心中发寒,他发觉自己有赌徒的侥幸心,赌李骁顾及以前的事。
李骁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似笑非笑:“看来您真要与魏家结亲。官商联姻,不,令公子如今步入仕途。”
“倒也不是,届时说八字犯冲就行。”江老爷花了大价钱特地去打听魏显裴的八字。
见江老爷还真一板一眼避重就轻回答他,李骁眉目不动,抚着认罪书的一角缓声:“结不结亲现在不是您说了算的。”
“你!”江老爷怒目而视,拿一个江春儿威胁他还不够,还要一个江秋儿。
李骁眼皮子抬都不抬一下:“我是为您好,何必揣着一窝子黑心肝度日?您选择让令公子入仕,不正是想跳出这个圈子?”
江老爷被戳中心事,嘴唇抽动,挤出一个笑来:“江家几代人终于出了块读书的料子,放到其他百姓家里,也希望孩子能够出人头地。”
他已经看明白了,靠人不如靠己,与其随时被这些官员贪心不足吞掉,不如他们自己做官。
“您要继续装傻,我也无话可说,”李骁弯唇一笑,收起桌上的认罪书,“我可以给您两日的时间考虑。京都是我的地界,您好自为之。”
这在提醒江老爷,想要去找别人触他李骁的霉头,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出不了京都。
李骁走后,江老爷站在门外,夜风吹得他一凉,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无耻!缺德!”
江老爷忽然想起来李骁一开始进门的话,说什么是江秋儿的生辰,登门拜访太过打扰,敢情就是让他先吃顿丰盛断头饭过个好年,那他是不是还得说声谢谢了?
江老爷现在,恨不得把江春儿拖出来打一顿解气,绕是做好心理准备,也遭不住这么大的事。
江春儿这会儿还没睡着,重重打了个喷嚏,两个,三个。
她心里惦记方才在主院的事,而且有不好的预感,于是大清早就去主院找江老爷。
很好,江老爷还没去找她呢,这就送上门来了,他抄起旁边小厮的扫帚就朝她打去。
“臭丫头!”
江春儿跳着躲开,江老爷不死心追了一院子,她跳到屋顶柳眉倒竖:“您干嘛呢!”
“下来!”
还在屋里梳妆的江夫人连忙跑出来:“住手住手!”
江老爷气得一夜睡不着,挣开江夫人,指着江春儿:“老子修炼万年也成不了仙,补不了你捅的天窟窿!”
江春儿知道昨夜肯定出事了,关于那认罪书坐大牢什么的,她有话说,于是跳下来:“本来也不是我犯事,您怎么也不分青红……”
“我说的是这个吗!”江老爷瞪着江春儿。
“老爷别动怒,当心气坏身子。”江夫人给张妈使眼色,让她赶紧去叫江安过来。
“气坏了死了得了!”江老爷怒吼,“我江潮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
江春儿这下知道好歹了,吓得缩起肩膀后退,她头一回见江老爷发这么大脾气。
江老爷大骂:“江家做了多少年生意,什么地方不该签字画押,还要教吗!”
江春儿被骂得眼眶发红。
“哭什么哭!不是能耐吗!你……”
“回去回去,跟孩子闹什么闹……”江夫人抢过江老爷的扫帚,把他推进门,反身回来把江春儿牵出去。
江春儿含泪硬声:“那个李骁找爹干什么了……”
“直呼名讳当心你爹听到。”江夫人无奈。
江春儿原地跺脚,气急落泪:“我这就找小徐揍他去!把认罪书抢回来!”
“胡闹!”江夫人斥骂。
她觉得江春儿说要去揍李骁的话,不是说说而已,是真干得出来。江夫人想不通,江春儿到底哪来的无法无天的胆子,江家就没一个这么虎的,连她生母都是温婉的性子。
江春儿抹了一把泪:“他到底,要爹做什么?”
“这事你爹自会解决,别再惹出什么事来。”江夫人重新拉起她,“这段时日不许出门。”
这时迎面而来江安,江春儿立马躲江夫人身后去。
“娘。”江安招呼一声,他方才听了张妈的传话,大概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江的人身后:“出来。”
江春儿缩得更厉害了。
江安也开骂了:“遇事畏畏缩缩像什么话!平日上房揭瓦,现在怂了?”
“我才没有!”江春儿硬气站出来。
江安转看江夫人:“娘,就该让她吃教训。”
他们生母病逝时,江安已有十五,虽然对江夫人改了口,平日里尊重敬爱,可素来不怎么听她的,他教训江春儿时,她从来不插手。
“说教说教,可别动手。”江夫人生怕突然打起来。
“娘放心。”江安瞥了江春儿一眼,“跟上。”
江春儿吸了吸鼻子跟在江安身后,又返回主院。
这头江老爷还没消气,看见江安带着江春儿进屋,又抄起手边的杯子扔了过去。
江安微微一步挡在江春儿身前,那杯子落在他脚下应声而碎。
江春儿肩膀一抖,憋着没哭出声,紧紧抓着江安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