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之白非纯真
借给毅侯府的第一笔钱,或说是江夫人自掏腰包给的,有六七十万两,勉勉强强先把那公款给填上,松了冯家人一口气。
江并回来时,江春儿偷偷跟他说自己把冯之勉打了一顿,他郑重道:“我认为还能多打几顿。”
江春儿乐了:“我怕我一靠近他,他就吓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当街叫非礼。”
“这场面我想看。”
“哈哈哈……”
“笑什么笑。”江并一敲她脑门,“话说回来,林生风有没有找过你?”
“他找我作甚?”江春儿回过神来,“这事不是说过了吗,你又开始乱点鸳鸯谱。”
那就是没找。江并心里啧啧有声,他突然看不懂林生风什么意思了。
林生风的娘是拂柳宗宗主,江湖九大门派之一,拂柳宗祖上娶过一个公主,说是皇亲国戚也行,加上万武堂,不说一呼百应,八九十应也有。别看林生风憨,大小也算江湖上的太子爷。
这么捋来,他都觉得江夫人脑子转进岔路口,走偏了,非要给江春儿找个什么书香门第的,当然,他也稍微理解,毕竟江夫人就是这个出身,执着于此,骨子里傲得很,在她心里,书香门第重要,更重要的是清流之家,否则也瞧不上,虽然自己是商贾人家,可她自认江家出淤泥而不染,真就什么理她都让占了。
江春儿倒记得一件事,她说要让林生风给江并介绍姑娘来着。
“二哥,我二嫂子?”她眉毛上下动个不停。
江并挑眉:“我三妹夫?”
江春儿眼珠子上下左右乱转,就是不看他,但面上掩不住的笑意早就暴露了。
“娘之前还说,是你韩哥。”后来他们去审问江秋儿,但姐妹同心,死守阵地,只是说,放心。
好吧,姑且放心。
江春儿凉凉道:“快别说我了,冯家在我这此路不通,又把你给盯上了。”
她觉得江并其实可挑了,没准比冯之勉都挑,不然这些年曲见那帮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至于他那些红颜知己们,进门肯定是不可以的。
“我知道,这一家子奇人,有心无胆。没胆子使坏,使坏又不彻底。”
江家身为商贾,每年要给魏长史塞不少钱,自然明白官官、官商之间的猫腻。据江夫人这两天套话冯夫人来看,毅侯府除了公款,其余的的的确确是白纸黑字的借据,说明他们手底下没什么人,“两袖清风”的人家,但对江家就又不一样了,大概可以称得上是窝里横?诚然,还他们一个恩情毫无怨言,就是他们过分了。
风头正盛的毅侯府,原来内里差点被掏空。倘若冯之勉高娶一个姑娘,聘礼厚重程度,这一整个宗族估计要垮。
江春儿冷哼:“名声也要,钱也要呗。没准早就物色好几个商贾之女了,他不谢谢我就罢了,还阴阳怪气地来膈应我。”
有些更难听的话,她看在那份交情上,还没说出口呢。
但真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外边来传话说冯夫人带着个姑娘来玩。
江并让那传话的侍女去回话:“就说我和三妹正巧出去了。”
江春儿竖起大拇指,两人直接从偏门溜走。
所谓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今日江并桃花遍地开,出门碰到同僚同窗,不是介绍闺女侄女外甥女,就是介绍亲姐妹堂姐妹表姐妹,要不就是把主意打在江春儿身上。
从江家这条街出来,通过的就是安通街,看到前边又有认识的人,两人直接溜进万武堂里,江春儿还鬼鬼祟祟把头探出外边。
万武堂的武师大多认得江春儿:“三姑娘遭人跟踪了?谁这么大胆?我来帮你打回去。”
说完,略带审视的目光打量江并,好似最后那句话是对着他说的。
江春儿连连摆手否认:“我就是和二哥来玩的。”
二哥?
那武师目光变得和善。
江并:“……”
兄妹俩上到二楼去,撑在栏杆上看下边的擂台,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侠客身上永远有一股韧劲,对武学乐此不疲,在擂台上点到即止切磋交流,从中得到参悟。
江春儿笑道:“二哥,找个女侠姐姐如何?武功高强指哪打哪。”
“我给自己再找个护卫?”
江春儿看了旁边的决明一眼,肩膀撞了撞江并手臂,小声道:“贴、身、护卫嘛。”
决明不敢笑出声。
“竟调侃到我头上来了。”江并一抬手,江春儿后退一步躲过去:“你怎么总爱敲人家,本就不聪明,再敲就更笨了。”
江并把手放下:“来看。”
江春儿一脸疑惑,他又道:“看二嫂子。”
“您可算开窍了。”江春儿喜滋滋撑在栏杆上,“小妹认为,在他们整出幺蛾子之前,您用已经有中意人堵回去,他们就消停了。”
江并之前和江夫人说明年带个姑娘回去,虽然当时是敷衍,不过他又不是出家和尚无欲无求,也不打算当一辈子光棍。
正当二人欣赏着楼下的姑娘们时,一场擂台打完,在他们旁边的看客们捏着押注票子为输为赢呼喊。
江春儿突然灵机一动:“二哥,我是不是欠你一万两?”
江并哼声,明知故问。
“你带钱没?”说着还把自己的粉色小荷包解下来递给他。
江并掂了掂:“一万两,五两就把我打发了?亲兄弟明算账。”
“五变十,十变二十,二十变四十……我再爆个冷门,翻倍可不止这些呀,”江春儿指着下边,“押我,赚钱。”
她突然想到了更赚钱的法子,徐青寄!
正在练剑的徐青寄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不过,转念一想,她是把剑送给徐青寄,怎么能让他来赚钱还债,显得她心一点也不诚,她对徐青寄可是诚心诚意的!
江并头疼,底下这些人可不是闹着玩,在江湖上都有名有姓,不止如此:“规定最高也就押十两。”
这也是防着像江春儿这样的人,本来万武堂就是单纯切磋的地方,开盘下注只是助助兴,岂能让旁人来左右自己的地盘?故而这里的高手有如流水,每天不重样,百家绝学在此一一展示。
“这样啊,可苍蝇腿也是肉啊……”
江春儿叫来不远处的一位武师,武师抱拳道:“三姑娘。”
“我想下去。”
“啊?”武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三姑娘随我来。”
江春儿蹦跶跟上。
江并无言,根本管不住。
没多会儿江春儿就上去了,上臂绑着绣有“甲”的红布,手持一把剑,这回不是上次和吴雨棉瞎闹的未开刃的,而是开了刃的,更为锋利。
那武师留了个心眼,上回据说能逼出自家少主六成功力,那这个应该不成问题吧,可是又有点后悔,应该再找个弱点的,怪他不知道江春儿用的什么功法剑招,不然就找一个可以被江春儿压制的。他真是徇私作弊,也不算作弊,光明正大打的。
江春儿面对的也是个姑娘,二十三四上下,一身赤丹色裙裳,青丝编成两股,手持双匕。江春儿在想她成为自己二嫂子的可能性。
只听她自报家门,嗓音偏冷:“重月山庄,何白薇,请指教。”
江春儿早就想好了,小脸一肃,正儿八经介绍:“徐家庄,江春儿,请指教。”
江并和决明各自呛了一下,师承徐青寄,也没毛病。
一群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徐家庄是什么地方,不过江湖之大,小门小派多了去了。
这时擂台二人动了身,何白薇虚步一前,身法极快,江春儿愣了下,立即挽剑抵在身后,正撞上双匕,清锐之声震了她一个耳鸣,她持剑后压,很快反身迎上去。
林生风一来就看到这么个场面,他方才听说江春儿和江并来,就做完手头的事过来前堂,这会儿见兄妹俩一个在擂台上,一个在二楼廊道,江并手里还捏着一张票子。
似乎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江并偏过头去——
林生风只觉得怪哉,看到江并那双眼,脚就立马动了,抬步上前。
江并晃了晃手中的押注票子,玩笑道:“丫头来赚一顿饭钱。”
林生风看着票子上的甲字,又看下擂台的江春儿:“自己押自己?”
江并点头:“这要是真正赚钱的擂台,她明日就把小徐叫来,你信不信?”
“信。”林生风自打知道江春儿和徐青寄的事,也就没再纠结了,本以为再看到江春儿可能会有些别扭,然而此时舒心依旧,想来也不是对她有男女之情的,而是那股难言的亲切感,或许杨临风说得对,失散多年的兄妹。
他看下擂台去,江春儿这次用的不是上回和他切磋的那套剑法,不过仍然属于霸道刚猛一类,剑式如大浪,出招更快更急却不显慌乱,没有一丝多余的招式,但明显不甚流畅,可何白薇功力也没有盖过江春儿多少,这不流畅可以忽略掉。
江春儿压着何白薇打,而何白薇脚底步法徒然一变,刁钻而诡异晃到江春儿身后。
决明忍不住问:“那什么功夫?”
何白薇速度本就极快,此时更甚,身姿轻灵宛若鸿羽,飘逸又迅捷,好似仙人御风疾行,将江春儿的弱点无限放大,逼得江春儿只守不攻。
林生风道:“倏忽云走,现今重月山庄庄主自创,面世也就这十来年间,宣战当今第一轻功流光步。”
在他们隔壁的看客们听到,其中一个咂嘴:“只是听说过倏忽云走,想着到时去武林大会见识一番,不曾想今日就开眼了。嘿,另一个小丫头使得什么剑法?看着像浮浪,却又不完全是。”
“与浮浪相近的岂不就是……就是……”
“浮浪剑法改自逐水剑法。”林生风知道即便他们现在猜不出来,早晚也会被人所知的,这是柳清公绝学之一的逐水剑法。柳清公没有传人,出世已有六七十年,别说现在年轻的后辈没见过,他祖父那一辈生得早才能有幸一见,于是隐见派根据此创出的浮浪剑法。隐见派难缠,知道逐水剑法再次现世,保不准要做什么。
正在林生风想着应对之法时,听到有人恍然道:“啊原来柳清公创下徐家庄。”
林生风:“?”
江并和决明再次呛住,江并拳头抵在唇边掩去笑意,微微偏向林生风,低声把方才江春儿那离了大谱的自报家门说给他。
林生风嘴角绷不住:“这事儿要不了多久就传到江湖上去,赢了这一个,江妹快出名了。”
整一个谣言,但不能低估柳清公在江湖上的地位。
江并哼笑:“丫头天天说要走江湖,这下如意了,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林生风倒有了个想法,低声提醒江并:“世人渴求柳清公武学,给她胡诌出一个师父来。”
他见江并点头,且淡定“嗯”了一声,就知江并也明白其中利害,没准都有了应对之策,他话到嘴边的解释也就咽了下去。
出来混的,岂能瞒住人,徐青寄羽翼未丰,更别提江春儿了,没个高手庇佑他俩,江湖人能把两人给生吞了。
江湖、朝堂,亦或是商贾、平民百姓,虽处于不同的环境,各自无交集,各自眺望憧憬,顶多由说书人胡编乱造出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供人遐想,但这么多复杂人群里,有一个道理是相同的,怀璧其罪。
擂台上的江春儿想哭,她就是想赚十两银子,怎么这么难。她定然不如何白薇速度快,只得又换上明心剑法,这是上次和林生风切磋时用的,看似破绽百出,虚招令人眼花缭乱。
林生风看得心里舒坦,不止他一个人上当。若形容逐水剑法是个素面朝天的鲁莽姑娘,明心剑法恰恰相反,整一个花里胡哨,却是暗藏陷阱,蛇蝎美人形容再准确不过。这一套剑法江春儿更为流畅,想来是常用的。
这不,何白薇直接乱了阵脚。无疑,江春儿要赢。这丫头会的太多了,不知把她一手教出来的徐青寄得是什么样子,大概更精妙,融会贯通,行云流水。林生风有点手痒,等徐青寄的伤全部好了,一定要和他切磋一下。
何白薇接不住明心剑法,过了几十招后,败于江春儿剑下。她收了双匕回到腰间:“江姑娘,佩服。”
江春儿持续自己正儿八经的神情:“承让。”
“待我功力精进,再来寻你。”何白薇神色极其认真,“贵派何处?”
江春儿傻眼:“我……我就住在京都,你要想找我,就来这找林大哥。”
她怎知徐家庄在哪?主要是也不存在。
“如此,也好。”何白薇应下声。
这时却有一年轻的灰衣男子上来,浓眉大眼,身形高大,他抱拳沉声,声音浑厚:“江姑娘,在下关山阁段恪,请指教。”
江春儿更傻眼了,头一回遇这事,拒绝人会不会显得太傲慢无礼?
远处的武师瞧见就知道怎么回事,可不敢让这武痴乱来,赶紧上前解围:“三姑娘,二公子唤您回去了。”
江春儿暗恨,您不能早点来?她已经硬着头皮应下了!
段恪道:“那便明日。”
“……”
江春儿眼巴巴看上二楼去,段恪以为她还不想回去,当即又道:“可以速战速决,在下只想请教方才你与何姑娘的第一套剑法。”
早死晚死都得死!
“你总该让我喝口水喘口气,等我一刻钟。”
“好!”
江春儿一转身就哭丧着脸,到二楼林生风跟前控诉:“好恐怖,以后我再也不来这了,那家伙厉不厉害啊?”
林生风懵了,他以为江春儿回来是已经拒绝了段恪的,而江并更了解自家妹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
她纠结地说了经过:“我总不能临阵脱逃跑了吧?”
江并却道:“也不是不可以。”
江春儿目光移向林生风,林生风只得给她心里有个数:“他修习外家功,精通拳法棍法,比何姑娘要高上不少。”
一刻钟后,江春儿去了,上去便一个大劈,全然豁出去的架势。段恪手持长木棍,还算怜香惜玉,没用自己的武器,接下这一招他眼睛一亮,有如浪水铺天盖地而来,避无可避。
何白薇看在眼里,与身旁友人道:“这一剑就能把我打下来。”
那人笑道:“这是浮浪的爹,逐水,十有八九是柳清公的传人。”
何白薇恍然,嘴唇一撇:“就该叫隐见派那群贱人来拜拜爹,成天鼻孔瞧人,吹嘘他浮浪有多厉害,我呸。”
周边几人都笑出声来,其中一人道:“我回家路过香城,到时给他们说去,让他们过个好年。”
“好小子……我和你一道去!”
“我也去!”
这头江春儿十招之后段恪开始还手,两人招式同属强横一类,响声剧烈,那擂台地面用以最坚硬的矿石,都被划出痕迹来。
江春儿除了被徐青寄这么打过,也就只有段恪了,林生风比起他俩可温柔多了。她渐感吃力,段恪也瞧出来了,最后一招剑棍撞击,两相错开,落地后各自收势。
江春儿回身抱拳:“佩服。”
“承让。”段恪面上浮出一抹笑意,“逐水剑法,名不虚传,敢问贵派何处?”
“……”江春儿神色微僵,怎么都是同一个问题!
她干巴巴圆谎:“里边没人的,去了也没用……师父他一年到头都在外边玩,嗯。”
方才江并和林生风谈及的事这下被江春儿一句话解决了。
江春儿人在下边,多了些朋友,男女有之,那些男子从他们眼里不难瞧出有倾慕者,江并免不得看向林生风,这厮神色依旧温和,看不出有半点酸劲。
很明显没有什么男女之情,那还问什么亲?
现在他总算知道江夫人为何查到林生风的底也不答应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第一眼就辨出牛鬼蛇神。
亏他以为是个正人君子,不曾想自己也有看错人的一天。白鹭之白非纯真,外洁其色心匪仁。
江并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家妹子有的是人喜欢,冷哼一声:“先告辞了。”
林生风面对突然冷下脸的江并,心头发紧,他与江并碰面这几回下来,江并大多时候是谈笑风生的,又或者笑而不语一副看大戏模样,霜山秋猎挥斥方遒,那等箭术让他开了眼,而重阳过后的第二日,一伙人再约去酒楼何时这般冷言冷语?
他回过神来,江并人已经到下边,招招手把江春儿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