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应说着远行人
江春儿在万武堂整出了名气,仅半天的功夫就给人扒出家在何处,包括以前的那些没脸见人的纨绔三两事。
如今她上午在周先生那抓耳挠腮,下午偶尔拉着徐青寄去万武堂玩。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学看账了,江夫人说该教的都教了,于是做起了甩手掌柜,让她来管着家里鸡零狗碎的事,她这才知道徐青寄月钱十两,她上酒楼两三顿饭就没了。
且说去万武堂这事,江春儿告诉徐青寄时,他一言难尽,嘴巴里的花生糖顿时没了味,而且她很倔强,一定要当这个师姐。
有意义吗?
徐青寄斟酌用词,以免伤了她的自尊心,礼貌拒绝:“您比我小,您不姓徐。”
江春儿张口就来:“也可以姓徐。”
嫁你不就姓徐了。
她被自己这该死的小心思整得眉飞色舞:“就这么定了!咱家……咱门派就在宣平,虽然不能告诉别人,但撒谎要有模有样,对吧?”
徐青寄木着一张俊脸听她绘声绘色讲了一个压根不存在的门派,连带左邻右舍包括花花草草都能讲,跟个真的似的。
江春儿看他一言不发,由衷劝慰:“你不是瓶颈很久了?万一到那得了契机,突破了,岂不美哉?”
您转话题能再快点吗?他是纠结去与不去的问题吗?他是……罢了,认真他就输了,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个羞耻且幼稚得宛如过家家的决定。
江春儿看他答应了,欣慰拍拍他的肩,唔,好肩……
除了瓶颈那事,还有徐青寄这么厉害优秀,值得被更多人知道,届时爹娘一定不会反对他们。要是有别的姑娘看上他,那又怎样?她和徐青寄同个屋檐下,能吃他的花生糖,能闯他的房,没准徐青寄把她跟其他姑娘一对比就知道她有多好。
一箭三雕,大好事。
但后来就不是好事了,江春儿每次上擂台跟人打,徐青寄回来就会给她指正,把她虐得更惨,一簇想谈情说爱的小火苗被掐灭得不能再灭。
一晃眼,天入十一,冬日飞雪,万武堂里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人。
这一个多月里,江春儿都没见过林生风,他让武师们给她留话,说外出办事去了。
京都这段时日多了周边各国和部落的使臣,为的是冬至那天|朝贺皇帝。不乏有其他国的江湖人士来万武堂凑热闹,每年俱是如此,打着交流武学的名头暗自较劲,倒也没惹出事来。
直到十三这日,江春儿在万武堂二楼廊道上见到了林生风。
林生风看他俩走上来,姑娘俏丽,少年沉稳,看着很般配,算起来这两个也是青梅竹马,突然庆幸自己还好没乱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今日小徐也得空来。”
徐青寄抱了抱拳,语气平和:“林大哥。”
上回在霜山,林生风说只管随江春儿来称呼他。
林生风笑着回礼,只听江春儿道:“小徐来这都一个多月啦。”
“抱歉,那日事急走得匆忙。”林生风那天和兄妹俩分开后,正纠结着江并为何突然冷脸生气,李骁就来找他谈事,之后他便离开京都,昨夜才回来。
江春儿摆摆手,她惦记一件事:“小徐的内伤已经好啦。”
徐青寄冲林生风点点头,他的确想和林生风切磋,可惜在霜山时他俩伤都没好。虽说林生风对江春儿有意,可江春儿对林生风无意,他就半点不计较了,甚至觉得心里舒坦,他还细品了一下,更舒坦了。
林生风当然会应下,不过,要明日徐青寄带上那把至清剑来。他自知肯定不敌徐青寄,从鬼翁灵婆那时就能知晓,不过,谁都想和高手过招,他也不例外。
还有,他还惦记一件事:“你二哥……气消没?”
自己消失一个多月,是不是太失礼了?这事还得赖李骁,让他跑去盯着桑国一位使臣和他带来的剑客,直到入了京都他才喘口气。
江春儿一头雾水重复林生风的话:“他生气了?”
看她这反应,林生风知道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可江春儿又有点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他苦笑道:“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二哥从来不会乱发脾气。”江春儿朝徐青寄点头,“对吧小徐。”
“嗯。”徐青寄应声,江并的确是江家脾气最好的一个,他补上一句,“二少爷几次回来心情都很好。”
林生风无言,他心情好,而自己冥思苦想一个多月,想不出所以然,那天江并不爽的口气、不快的表情都是真的。
江春儿秀眉微皱:“可能有什么误会?”
林生风觉得可能是的:“他何时休沐?”
江春儿想了想:“后日,不过上回他说冬至才回来。”
“这样……””林生风沉吟着,冬至他也很忙,还是下次吧。
次日,万武堂擂台上。
林生风一方面是万武堂少主,在江湖享有身份地位,另一方面,武功造诣颇深,放眼梁国江湖年轻一辈,能排在他之上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三个。
大伙儿认得徐青寄,因为他这些天都跟着江春儿,据说是她的师弟,不过从没见他出过手,也不知为何没人找他切磋,大概是一脸生人勿近,就真的没人敢靠近吧。
徐青寄那段时间的确神色冷酷,不为什么,就为江春儿遭太多人惦记了,一个两个都不如林生风,君子风范从来没主动登门找过江春儿,虽然他也疑惑这点,难道林生风不像他一般每天都想见到江春儿么?不过,越君子,越好,否则死皮赖脸,眼睛还不安分。
万武堂擂台场上十分宽阔,别看大门就是普普通通的大门,内里乾坤,两个擂台场地占了大半片巷子,四周飞檐翘角而中空露天,光线明亮。今日有小雪,细细碎碎从高空飘下。
大伙儿都跑二楼上去,看得清楚。
“江姑娘,你这位师弟很厉害?”能和林生风这么对上,定是不俗。
“可厉害啦。”江春儿下巴扬起,有点小骄傲。
正说着,擂台上的徐青寄手持至清最先出招,两人皆是一手负在身后,单手过招,往来间剑鸣嗡响,擦出星火。从最初的相互试探,渐入佳境,到后来互不相让。
徐青寄一手逐水剑法更为强横,林生风切身感受到那万水自天而灌下的磅礴之势,都跟随徐青寄的锋刃而来,一剑落下,后续有更强的劲气,原本肉眼不可见,但露天高空而下的碎雪随着劲气疾速飞转起落。
林生风避开几道剑气,身法快而从容,交手百来招,二人手腕相扣压制对方,动弹不得间,徐青寄抬眼,下一刻林生风用上另一只手,剑鞘横扫,一时拳脚相搏,肘有力而腿有劲,精准迅捷,进退灵活,打得整个万武堂的人都兴奋了。
“江姑娘,你这师弟叫什么名?好生厉害!”
江春儿眉毛一扬,语气欢快而字字清晰:“徐,徐青寄。”
她突然有点后悔,后悔让人知道徐青寄的存在,可又真心在想让他别有一番天地,有如此刻,为他人所赏所识,而不是在那武场里独自练功,显得寂寥,心里只想着与人一约。
虽然她不知所为何约,但当所有心思都钻进一个问题里,问题就能够解开。
江春儿之前领教过林生风,看似温和,实则柔中带刚,一招一式都能看在眼里,但只有亲身体会才知其速之快,攻则力道凝于一点,无坚不摧,守则卸力化气,沉寂无声。
武道万千,看武悟人。
二人最后一剑,整个擂台似乎笼着剑气,周遭扭曲,满地雪粒腾起——
两剑鸣音不止,各自错开。
徐青寄退两步而林生风退四步。
林生风收剑入鞘,笑道:“小徐,佩服。”
“承让。”
徐青寄眸子明亮,少年风姿俊秀,眉目神采,周身自有光辉。
江春儿那点小后悔现在没了,这样的徐青寄最好看。
“不知这位徐少侠和那三位谁更强点,想看!”
“徐少侠还未二十啊……”
“他们估计坐不住了……”
“林少主归山剑谱第三十二,这下是不是该换成这……这剑叫什么?”
江春儿回答:“至清。”
那三位指的是沧浪派唐晓舒,天道院田臻,拂柳宗刘仲令,最后这位是林生风的师兄,皆是当今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万武堂里有其他国的侠客,一时技痒,当即请林生风徐青寄上擂台一试。
在江春儿栏杆这边都是梁国自己人,说话也就自在些,就是放低了声音,一年轻男子竖起大拇指:“赢得他们扬我大梁威名,真英雄。”
“江姑娘要不要去武林大会?届时百十门派、闲散游侠齐聚万众山,连带楚桑景齐四国的武者都会来,那才是真热闹,这都算小打小闹。”
他话音一落,引来众人共鸣,顿时热血沸腾起来。
“江姑娘,到时尊师来不来?”
江春儿脸色一僵,这些人三天两头猜她心虚处,她去哪整出个师父来?
“应该吧。”她干巴巴回应,心里默默盘算着,明年九月,应该没什么事了吧?到时方雪行已经把小娃娃生下来了,可以出门那么一小段时间。
她把这事暗记于心,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徐青寄说。
好了,她要继续欣赏徐青寄了。
直到从万武堂出来,江春儿越看徐青寄越顺眼,一身黑衣长衫,眉目清俊,一手持至清,一手举着伞:“你说我什么时候才和你一样厉害?”
徐青寄想了一下,很中肯道:“勤加练习,将来能超越我。”
这算什么回答,江春儿轻哼:“我勉强信你。”
徐青寄更诚恳道:“三姑娘悟性高,所以不是问题。”
“真的?”
“嗯。”
江春儿被夸舒坦了,脚底轻快,徐青寄落后她小半步,低头就能看见她的靛青裙摆,几粒雪沾在上边。
她在小摊前买了一袋炉果,一口嘎吱脆:“这个烤得好吃,你尝尝。”
徐青寄一手拿剑,一手给她打伞呢,哪来的手?江春儿心里又开始雀跃,她就是故意的!
江春儿翘着小指捏了一块递他嘴边去,徐青寄稍稍后仰,看她杏眼满是亮光,抹了丹红口脂的唇瓣还沾着一点炉果碎屑。
天冷下雪大街上人少没错,但不代表没人。
青天白日!
朗朗乾坤!
江春儿也不是特别能绷得住,又往前一递,戳到徐青寄的嘴巴,极其掩饰,语气凶巴巴催促:“你可别咬到我。”
“……”
这状况,有进无退,僵着不是办法,速战速决才是正解。
徐青寄垂眼,握着伞微微下压挡住,低头顺势咬了过来——姑娘削葱指尖莹白,薄红染甲俏艳,浅淡花香混着炉果散出的甜香气息,是人间上上品。
江春儿收回手,伸进纸袋里悄悄掐了掐指腹,烫得很,头也不抬问:“好吃吧?”
“……嗯。”
许是做贼心虚,江春儿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意到没人看她,这才放下心,不过也顺道听来一点东西,方才在买炉果的时候就听得有人议论,很多人面露兴奋的模样,想来是不小的事,但她一心想喂徐青寄,没有在意。
这会儿她仔细一听,才知北狼八部向梁国称臣,一路上大多都在谈论这事。
梁国与北方部落多年来隔三差五打打闹闹,多年不消停,而今甘愿称臣,定是举国欢庆。
边上有人三五扎堆凑一块聊天,或者坐在小吃棚子里,有人笑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看看,江侍郎一张嘴当千军万马用,这不就把北狼谈服气了吗?”
此话得人附和:“依我看,天下男儿应当对齐江侍郎。”
“你这么说格局小了,安王也得算一个。”
“必须算!”
算个屁。江春儿心中腹诽,而这满大街的百姓,无不佩服李骁的,能文能武,诚然,她当初也是其中一个,而且每次能靠近李骁时,吴雨棉几个姑娘酸溜溜的话语神色,怎么看怎么爽。
她碰了碰徐青寄的手臂,示意他该走了,徐青寄反应迟钝一下,跟了上去,他脑子发懵,还停留在炉果上。
其实江春儿有一点点迷惑:“你说像林大哥这么坦荡的人,怎么就和他这手狠心黑的走得近?莫不是被威胁了?”
杨临风章聚她就不说了,林生风和李骁站在一起,总觉得李骁准备开口嘲讽他两句,比如在霜山的时候,感觉要打起来的架势,偏偏还能和和气气说话。
江春儿冷哼,有权有势了不起呗,她以后每天诅咒李骁。
徐青寄却觉得正常,人与人之间相处本就微妙,比如别人看江春儿啥也不是,他却看江春儿哪哪哪都好。
“再不去书院,小少爷该吹冷风了。”
“哦对,快点。”
冬至的前一日,江秋儿回来了,在冬至这天和江春儿吃过饺子,就提着礼陪江明睿去拜访谢开济。
因皇帝出行祭天,通往南郊北郊的大街都已封锁,百姓从两旁的屋子或楼上往下看,今日细雪纷纷,大街上场面盛大,仪仗威严,热闹无比。
江春儿不用路过这几条大街,一路上倒也畅通无阻。路上遇到江明睿的几个同窗和他们的长辈,遂一道同行。
这一日恰巧收到曲见的来信,大概是江老爷他们掐着时间点送来的,之前江春儿也掐点寄回去,应该也是今日送到。
远在曲见城的江老爷父子今年冬至过得比往年冷清,虽然该有的排场都有,就是人太少,祭祖无人,吃饺子也无人。好在午时收到江春儿他们的来信,京都那边五口人,于是收到了十封家书,一人一封,谁都没落下,奇特的是江春儿和江明睿这两封信纸上都沾着酥饼碎屑,想也知道是姑侄俩凑头边吃边写的,江春儿的字进步很多,但跟江明睿比不了。
相比他们收到这么多信,爷俩想起自己寄回去的,多少有点羞愧。
江家在曲见不大不小,不过因着江并的原因,地位是其他商贾比不得的,又有和魏家联姻,来串门拜访的人多。
冬至入夜不宵禁,且也是个守夜日子,应付了一天的来客,江老爷与江安终于闲下来,在高楼煮酒围炉看夜景,白雪温柔,烟花照满城。
江安向来严肃板正的脸也多了几分柔和,斟满酒,举杯:“爹,冬至吉祥。”
江老爷笑着轻轻一碰:“冬至吉祥,吉祥。”
辛辣穿喉过肚,霎时暖了身子。
江老爷看下高楼,这是江宅的最高处,能看到大半个曲见城,他眯了眯眼,挤出一条小缝隙,有一点微光:“快过年了。”
这个年也许并不好过。
他叹了口气:“短短半年,破事比以前加起来的都多。”
除了京都那些事,还有曲见这边,和魏家的亲事终究没定下婚期,魏家答应等到江秋儿回曲见后再定此事,熟料魏显裴宣扬得满城皆知,败了江秋儿的名声,气得父子俩要杀人,和魏家的仇算是彻底结下了。
江安道:“会愈来愈好。”
这话说给江老爷听,也说给自己听。
父子俩很清楚,李骁树大招风,潼州这里的官商背地里咒他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京都。
江老爷无可奈何,李骁迟迟不动手,已经保全了江家,否则当初他前脚到京都,后脚李骁火烧潼州,江家再怎么否认都经不起有心人的推敲。况且在这商贾遍地的潼州,舍弃一个江家,还有无数个江家,他们连一根草的分量都不如。
李骁有此安排,他心中自然是感激的,然后呢,然后就看天人们博弈,谁输谁赢,跟他们草芥一点关系都没有。
依旧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爹,冬至不谈事。”
江老爷瞪眼,嚼了几颗花生米:“那谈什么,谈那个小混蛋吗?”
小混蛋江春儿正吃着饺子,强忍着一个喷嚏没打出来——
两眼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