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上云海借日光
断喉水,触之一刻后,便会窒息而亡。
所以欧阳荻次日醒来,见到徐青寄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你居然还没死?”
江春儿瞪眼,金栀长老当场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嗓门能传到楼下:“还不起滚起来谢过?”
欧阳荻无语:“您也太偏心了。”
这状态,和那痛失爱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模样判若两人。徐青寄失笑:“师叔昨日可不是这样。”
金栀长老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师叔,哪来的师叔,咱们同辈,小荻才该叫你一声师叔。”
“……”
作为一代名医,按理来说应该眉目慈善、温良悲悯,偏偏他生得面恶,粗眉大眼,鼻塌唇厚,肤色黝黑,目似铜铃声如雷,像个恶贯满盈的在逃重犯。这大大颠覆江春儿对大夫的认知,小小同情欧阳荻一把,可欧阳荻惯性嘴贱,意有所指:“柳清公那把年纪,真要细算,恐怕您都要称一声徐师叔,见好就偷着乐吧。”
说完还装模作样咳起来,江春儿眼看金栀长老抬起来的那一巴掌,不忍直视接下来的惨状,闭眼挨近徐青寄,却听见哼地一声,金栀长老甩袖走了,留下一句:“我上衙门去。”
那背影,步伐带风。
屋内三人目送他离开,欧阳荻笑道:“多谢江三姑娘救我一命。”
江春儿无奈摊手:“你重伤刚醒,金栀师叔哪里舍得。”
欧阳荻勉强为自家师父说好话:“师父就是面恶心善,你莫怕他。”
“呃……”她是怕金栀长老么?是怕欧阳荻被打得太惨又不好解围。
江春儿龇牙假笑:“昨日就见过了,金栀师叔是很温柔的长辈。”
不禁回想初见金栀长老,他正撸袖骂人,骂那弟子不懂照顾欧阳荻云云……于是默默给了徐青寄一个眼神,后者含笑挑眉。
小儿女眉目传情真碍眼啊……
“少挤眉弄眼,”欧阳荻轻哼,“有件事青寄你最好解释解释——”
他一股发问的架势,盘腿正坐:“毒物专攻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损坏其一而其余皆损,重者当场毙命,轻者饱受折磨。当日我给你诊脉,发现毒血竟不入脏腑,我才有机会将毒都逼进你左手里。”
说到这,他抬起眼来,十分严肃:“诸葛招显那厮以人为蛊,练出毒□□,声称能吞噬百毒,从而达到百毒不侵。你应该听说过吧?”
江春儿惊呆:“居然、还有这么逆天的东西……”
徐青寄道:“那是剧毒之物,试毒者无一生还。”
他怎会不知突然提起这事的用意——欧阳荻往他吃了毒□□的方向想去了。
尽管“无一生还”,可是他曾和欧阳荻谈过小萌的身体,所以有这么个想法无可厚非,很中肯认同欧阳荻的疑虑:“诸葛招显行事荒诞,毒□□的药性的确不能轻下定论。”
得亏是欧阳荻足够信任,否则别说此刻心平气和求证,在渡月岭时就一掌拍死他。
徐青寄坐到床边的凳子上,伸出手来给欧阳荻诊脉:“其实是与我所修的一门功法有关。”
欧阳荻脸一黑:“我一个病人在病床上给你看病,您看合适吗?”
“能者多劳。”吹捧顺毛的话,徐青寄被江春儿训练多年,已达到张口就来、真诚相待的境界。
偏偏这模样在欧阳荻看来,就是挑衅,江春儿尽量笑不漏声,悠哉晃到门边,靠墙看戏。
欧阳荻不屑,还是上手诊脉,表情从阴沉到错愕到恼怒:“我交代过你不可再运功,无解药的境况下,顶多左手迟缓,你不听医嘱也依旧活蹦乱跳,早知如此,我何必费这个劲。”
为了压制毒性蔓延,他至今丹田都还隐隐作痛,搭上半条命,现在看来,就是一把无用功,吃力不讨好。
徐青寄自知理亏:“是我方才暗自运功,扩散开来,好让你看清楚。”
只要不是毒□□,欧阳荻心里的石头就稳稳落下,但依旧不给好脸色:“继续说。”
“此功法名为照影,就是你所知的月华。”
月华,即为照影。照影功聚息成刃过于扎眼,徐青寄还能说是内力深厚,忽悠过去,江春儿就唬不住人了,所以俩人思前想后,编了个“月华”之名,以防有听说过照影之人出现,哪怕是再来一个诸葛招显,也咬死不松口,直到在这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的那天。
欧阳荻想到徐青寄师从柳清公,却又对外说是柳清公的徒孙,还有个从未听说过的“师父”,此等遮掩,恐怕也跟这门功法有关,即便他对天下武功如数家珍,也没有听说过照影,不知有何奇特之处。
“在北境时中过一回断喉水,我才发现照影功有这等用处,只是当初解药及时,所以未觉察其弱点。”徐青寄低声道来,这是他头一回向旁人提起,江春儿未觉诧异,耳听周围动静,眼观门帘之外,以防他人靠近。
“弱点?”欧阳荻疑惑。
“嗯,”徐青寄思考斟酌,“如你所言,毒血滞于脏腑之外,中毒较浅尚无影响,但中毒太深,会导致血无法流入脏腑,脏腑无血会有什么后果,你是医者,比我更清楚。”
他继续道:“所以照影功应该只能抵挡一时,加上解毒丸之类,这一时能维持多久我亦不知,最起码足够等到你来压制毒性。”
欧阳荻听来觉得奇妙无比:“能拖延上哪怕是半刻,都能救人一命了。还有呢?”
徐青寄既然能说出照影功,就不再隐瞒其他,起身去拿桌上的一只筷子,凝神运功,筷子被一银白气刃包裹,气刃其状如利剑,欧阳荻甚至在其中感受到了——剑气。
“照影功内息成刃,以万物为剑,剑气入体,轻则化血肉,重则游走脏腑经脉而攻之,须得运功化解。”
欧阳荻皱眉:“听着怎跟正流功有点像?除了抵抗毒物这一点,正流功是……”
他忽然上下打量徐青寄,江春儿眉毛一皱:“是什么?”
之前她和赵寒光交手,赵寒光也提到过正流功。
徐青寄看向她解惑:“正流内功入体化毒,解法与照影相似,自身催动内力可抵抗即可,亦或者服用解药,否则毒发身亡。”
江春儿听到中毒就倍感不适:“那他们岂不是天生的毒人?”
徐青寄点头:“也可以这么说,自修炼第一天起,毒息蓄于修习者丹田,内力愈深,毒性越强,须得终生与之对抗,否则必遭反噬,至今突破九重的只有沧浪派白玄老祖。”
江春儿不解:“如此危险,还修炼作甚?正流功再厉害也不能不管小命吧?”
欧阳荻笑道:“这你有所不知,沧浪派有与之相佐的功法,那才是门派不传的秘法,旁人偷学正流功,就是自寻死路。”
他摸着下巴沉思:“照影能不能克正流之毒?”
徐青寄摇头:“我不曾与他们交过手。”
欧阳荻似想到什么,双眼放光,压低声音:“若沧浪门人身受反噬,有照影护体,岂不是……”
“想都别想。”江春儿直接冷声打断,一改闲适姿态,亮出利爪:“欧阳大哥这话以后可不许说。”
被沧浪派盯上,只会比诸葛招显更麻烦。
欧阳荻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加上徐青寄特地改名为月华以掩盖一切痕迹,他就知道背后一定很不简单,却也没有追问下去,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正流之毒一直困扰家师,医者的通病,你千万担待,此事绝不会让他人知晓,我欧阳荻向来守口如瓶。”
江春儿颔首:“我和小徐当然相信你。”
徐青寄沉默片刻:“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沧浪派秘法之一?”
江春儿瞧见徐青寄面上有罕见的玩笑之色,轻哼一声:“欧阳大哥,断喉水还是毒坏了他的嗓子。”
“确实,都开始胡说八道了。要真是沧浪的东西,又如我所推断,唐晓舒早就突破了。”欧阳荻耸耸肩,“行了,去找纸笔来,除了解毒,还有你这右手要施针几次、调理上两个月才能恢复,待会儿我让志心去你屋里。”
给过药方,欧阳荻就把两人赶出去了,出门之前,徐青寄又记得楚瀚山,简单说了自己的打算,而岑连生死一事,欧阳荻认同徐青寄的猜测:“十有八|九还活着,渡月岭此事可见此人有勇有谋,难免卷土又来。”
徐青寄早有安排:“杨刺史有两个亲信在此,我修书一封,让他们送去给安王。”
“甚好。”欧阳荻并无异议,又提醒道:“当心白万节有小动作。”
“我们怕他?”江春儿很傲气地“切”了一声,徐青寄好笑地拉过她的手:“先走了,你安心养伤。”
欧阳荻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饱嗝:“给我带点好吃的来,嘴巴快淡出鸟了。”
俩人爽快答应,但走到门口时,徐青寄远远看到楼下,忽而意有所指:“恐怕轮不到我们送来。”
江春儿不明所以,被徐青寄带出门,疑惑询问:“在打什么哑谜?”
“欧阳的红颜知己。”
回到屋内,徐青寄写完信,找来文鸿文昭,原本他俩只愿走一个,但此事重要,最好路上相互照应,这才把他们说服。同时还夹带私货,写了封平安信送回家,内里是江春儿的丑字,信封她好面子,让徐青寄写。
二人在廊道上目送他们离开,江春儿只觉得压在肩上的事情减少了一点点,也就一点点而已,原本过几日要启程咸灵,又被徐青寄的伤势耽搁住。
见不得素来欢快的姑娘心事上眉头,徐青寄捏捏她掌心,带去暖意:“照影之事,我自有分寸,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这个,”江春儿摇头,趴在栏杆上看着这一方异乡天地,灰的空、黑的檐,令人提不起精神,“只是觉得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还有,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事,还是小时候好……”
“你这嘴,又招来麻烦事一件。”
“什么?”江春儿歪头看徐青寄,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下楼去,“是她?她背上那把云河,当初林大哥让我挑过,所以才多看两眼,她是谁?”
楼下的年轻姑娘红裙黑衫,布条蒙眼,紧跟在一绿裙姑娘身后,看起来很是拘谨。这身装束,武林之中,即便没见过她,也不会不认得。
徐青寄道:“沧浪派,唐晓舒。”
因欧阳荻一言,江春儿排斥沧浪派所有人,徐青寄直接拉她进屋,然后打开窗,那架势,似要溜走。
这举动跟平常的他很不一样,江春儿不为所动,还坐到桌边去:“为何要躲着她?看样子是来找你的,方才肯定看见你了,要是和她没过节,你这般避开,很失礼。”
“明日之愁明日忧。”徐青寄不想在这时候多添一件事来让江春儿烦心。
江春儿斜靠桌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就十五再说。”
“我才不好糊弄,别以为我没听过沧浪派的曾鹿,你背着我做过什么亏心事?”
“另一人的确是曾姑娘,但是,天地良心。”徐青寄在她跟前抬掌发誓,神色坚定。
“姑且信你。”江春儿本就不把这些桃花放在心上,但还是想过过嘴瘾,阴阳怪气,“昨日一个裴姑娘,今日一个曾姑娘,徐少侠艳福不浅呢……”
徐青寄蹲下抱住她的腰:“您菩萨转世,权当救我一回。”
言语讨好,微有鼻音,江春儿低眉就看到他在自己怀里半仰着头,抬起一双眼巴巴看着她……瞬间被一箭入心,心花怒放,浑身酥酥麻麻,爱不释手摸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揉揉脸颊,捏捏耳朵,嘿嘿乱亲。
徐青寄尝到甜头,趁热打铁:“走不走?”
“走啊,这就走!我的男人,谁敢骚扰!”
窗外通客栈后门,三楼的高度,可见屋舍密集的长街小巷,春寒料峭,一夜花柳,战战兢兢的燕人与铁衣冷枪的巡逻队,将冬日的冷肃延长。
江春儿摇了摇手中的药方:“去医馆。”
徐青寄指着一处高山:“上那里。”
他理好江春儿的衣襟,忽然跃到对面的屋顶,眨眼出了数丈开外,江春儿反应过来,追上去好言好语:“小徐啊,那不是医馆……”
徐青寄身如轻羽落在一树枝上,枝头轻晃,临风而立:“你的轻功怎落下这么多?”
“?”错觉,方才一定是错觉。
江春儿深吸一口气,对方却口出狂言:“荒废了。”
梦回苦练轻功的好多年前,她忍无可忍:“我让你几步你还飘了。”
江春儿发誓逮到这厮就把他的嚣张气焰打掉,好让他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可徐青寄在前方偶尔停顿回头,怎么看都像挑衅。
怪她色令智昏,菩萨心肠,被骗出来爬山:“你小子就该没媳妇!”
一追一赶,攀走高山如履平地,身似疾燕掠影,眨眼不见踪迹,穿破厚重的雾霭云层,金阳万丈,与下方隔绝,嘈杂声倏忽远去,风响鸟鸣,自成一世界。
江春儿绝不食言,利剑出鞘,吟声不绝,徐青寄接剑连退两步:“息怒,当心旧伤……”
江菩萨大喝:“休逃!”
云上仙山彩光,云下阴郁盘旋。
唐晓舒的目光透过黑纱布条,看见徐青寄消失于廊道,低声询问身前的人:“阿鹿,徐少侠走了吗?”
曾鹿不仅看到了徐青寄,也看到江春儿,昨日在酒楼大堂,从她与楚瀚山的话中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小师叔,我们上去看看。”
唐晓舒紧张地拉紧了曾鹿的袖子。
江湖传言,唐晓舒孤僻惧生,出行在外须得蒙眼封耳,否则受到刺激,便会走火入魔,据说她这是早年练功受过反噬所致。
以上种种,并不影响她年少成名,作为江湖上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武功之高和怪异的性子,让她的名声传遍梁国内外,而这两年冒出来的徐青寄风头正盛,武林人极想看二人交手,只可惜一直没碰上。
昨日得知徐青寄在此,算着迟早会见上一面,各自耐心蹲点,果然蹲到唐晓舒登门,可是,却被徐青寄拒之门外。
“屋里没人,我只是想下个战帖而已……”唐晓舒感受不到屋里有人的气息,面对这客栈楼里一些人的打量目光,她十分别扭,两手绞着衣裳不知所措。
曾鹿眼底泛冷,耐着性子:“下次吧,马上出发梅花山庄了。”
“嗯。”
二人下楼,唐晓舒情绪低落,曾鹿柔声安慰:“徐少侠的脾气一向很好,不会无故拒人,或许有什么要紧事吧。小师叔,下次我们找江姑娘就好了,昨日你见过她的,她是徐少侠的未婚妻,连楚将军和徐少侠谈事,都还问她一遍。”
唐晓舒若有所思:“师父被叫去喝酒,也总看师娘的眼色……”
“……”曾鹿牙根一拧,不搭话。
这交谈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说话者有心,且有心人想听,曾鹿如愿看到一些人小小地议论起江春儿,心情又好了。
“喝酒事小,岂能与之相提,徐少侠素来有礼,居然为个女子坏了江湖规矩。”
“昨日在大堂见到这位江姑娘,和楚将军硬碰硬,一看就不是善茬。唐小师叔要在哪里约战?我赌你。”
唐晓舒闻言,小声道:“听说徐少侠受了重伤,自然先等他痊愈,何时何地还未定。”
“到时记得告诉咱们。”
唐晓舒点点头,跟着曾鹿离开,留下他人继续议论:
“那江姑娘怕是看见曾姑娘,酸味来了吧,心眼忒小,连带唐小师叔一起欺负。”
“整一个妒妇,徐少侠是不是眼瞎?”
“……”
几人七嘴八舌,欧阳荻在屋内正吃着红颜知己送来的美食,但没酒令他少了很多滋味,边吃边抱怨。
“病人不饮酒,你是医者,比我这外行人还不如。”那紫衣姑娘娇嗔,一边还给欧阳荻夹菜。
欧阳荻有理有据:“正因我是医者,才知控量。”
“呸。”青葱玉指点了他额头一下。
“大师兄,我与你说,那……”门外忽然走进一人,他见到紫衣姑娘,笑着抱拳,“盛姑娘。”
盛凝烟含笑:“广师弟。”
欧阳荻问道:“你要说什么?”
广流不避讳盛凝烟,一股脑把外头的事全说了,欧阳荻咂嘴:“自打与青寄结交,大伙儿骂我带坏了他,现在可好,江姑娘替我顶上了,嘿,曾鹿救我一命。”
广流默默给出一个眼神,盛凝烟帮他开口:“风流庸医,借医术调戏良家妇女是谁?”
欧阳荻一块糕点堵住她的嘴:“这次也定是青寄留下的烂摊子,让江姑娘背锅,呵,到底谁才是红颜祸水,祸害我和江姑娘。”
盛凝烟掩嘴一笑:“你有所不知,昨日裴雁回也被拒之门外,听说面都没见上,真好奇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入徐少侠的眼。”
欧阳荻一想起徐青寄那个不值钱的样:“非也,是青寄入江姑娘的眼,栽得彻底……”
盛凝烟故作伤情:“果然,偏爱求之不得是你们男人的通病。”
广流道:“江姑娘倒是和段少主走得近,还帮她出头。”
“哦?”
广流将隐见派侯风行拦路之事绘声绘色道来,盛凝烟一听:“这么看,江姑娘是个人物,就事论事,帮情敌说话,外头闲言碎语,不听也罢。”
欧阳荻赞道:“慧眼。”
……
徐青寄是怎么输的,江春儿不管过程,只看结果,十分好心情坐在悬崖边上休息,双臂往后一撑,晃着双腿,远望峰峦峭岫,山树与石,竞丽错绮,剪水秋瞳里盛满云海金阳,秀美、沉淀、包容万象,黛眉一扬起,恰似这天地间欢快的宠儿:"其实没能去成咸灵也挺好的。"
徐青寄不自觉地跟着笑了笑:“怎么说?”
"我总不能在这瞎转悠吧?广武营在燕京,那我不得去向钟将军讨个差事?这不就能见到他顺便说上话了?兴许还能在他手底下办差,嘿嘿……"
钟尧挂帅西行攻燕,战绩无人可比,江春儿出了益安城一路来到勤宁,在驿站或关卡内,从传信兵卒和当地守军口中得知其大小战役之精彩绝伦、用兵如神,让她发誓一定要见一见钟尧。
尽管在京都的时候远远见过几次。
她正想得顺利,徐青寄给了她当头一棒,把她敲醒:“这容易落人话柄。钟将军统领京军五大营不假,你去与他开口,若留在他手下,定侯府怎么看?若把你放进忠武营或者骑武营去,广武营又怎么看?”
字字句句让江春儿的脸越来越垮,徐青寄故意不看她。
“你不能学二哥呀,故弄玄虚,你看他,到现在还不知我那二嫂家住何方,芳龄几许。”
徐青寄飞快亲了她面颊,以此证明他不是江并。江春儿目光幽幽移到他脸上,长叹一声,别人眼中的端方有礼,在她这里荤素都来的。
“让杨刺史给我兜底?他让我送信来,并未说要我几时回去,去哪里。就说是他让我留在勤宁的?”江春儿说完就摇头否了,“杨刺史的手可够不到京军来,这样会陷他于不义的……”
好歹知道这么做会坑了杨临风,徐青寄倍感欣慰:“听说过段时日,钟将军要对付复燕反军。”
江春儿盘腿坐直:“是这样,这群反军集结大批燕国武林人士,数量绝对比咱们多很多,不是寻常军队。”
从昨日她碰见归来的沧浪派,到后来又奉命而出的朱盈袖等人,都是为了清扫勤宁附近的残余门派,确保这一带绝对安全。
“你的意思是去追击逃离勤宁的江湖人?”江春儿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逮几个人头什么的,让钟尧觉得她有点用处,正是用人之际,连秋梧山庄的一部分人都从白万节手中调来。
看她居然跃跃欲试,徐青寄无奈:“不必冒险,让人知道你就行了,江营卫要好好表现。”
“……啊好的。”
所以怎么表现?
江春儿一知半解,底气不足,不知从何问起,把她纠结得双眉都好似在打架,徐青寄忍俊不禁:“晚点再去找机会。”
“上哪找?”
他也不敢再卖关子:“勤宁这么多江湖人聚集,怎可能不切磋一二。”
江春儿摸摸下巴:“你就这么信我?”
“非常。”
这江湖之上,想封勋封侯也好,想维持生计也罢,一靠立功,二靠门派师承,三靠自身打出名望,引来八方权贵的赏识。
诚然,江春儿不需要这样做,但为了不得罪人,只能如此,让钟尧,亦或是忠武营和骑武营的任何一个将军,先开口留人。
看起来区区小事,却处处有坑,慎之又慎,非得装模作样绕个路,牵强又虚假。江春儿大叹人在江湖混,万般不由己,她还是选择躺在这山巅之上,沐风弄云,暂时不下凡。
至于徐青寄,江春儿慢慢扣住他的手,现今没有后退可言。
好在当日,朱盈袖他们都回来了,江春儿和徐青寄请他们一聚,老朋友重逢,问问刀剑再正常不过,她也省得再混进其他找机会,整得跟找茬似的。之所以说找茬,是因下山后听到某些人传她善妒,起因是唐晓舒和曾鹿,江春儿眼刀子飞向徐青寄,连他喝药都不给蜜饯去味,他忍着发苦的嘴,还得说甜话把人哄了大半天,才把她的毛给顺了。
五年前,江春儿在万武堂与他们初识,当时她赢过何白薇,输给段恪,如今结果反着来,但何白薇与段恪又是二八开,争论谁更胜一筹的结果就是几人边吃边打到对面的楼顶去,徐青寄加入一轮,绝对碾压,大伙儿觉得很没意思,把他剔除在外孤立掉,但后来玩了个脚不沾地、争夺梁上一碟花生米还不许散落一粒的比试,正好三女对三男,徐青寄被拉来做判官,明目张胆给江春儿这边放了一整个海的水,黑啊……
所以,他得了个新名,徐黑判。
酒楼里往来的文人、武者,撑在栏杆上,津津有味看这场的热闹。
“楼头酒绕五余丈,鞘里刀收百许功。意气相争梁上彩,豪言竞跃足底风。虚回探步游移近,险转攀栏倒挂空。矫矫神姿轻且俊,捷书不日入王宫。”
“去年清明马球会,小霍将军和这位军爷深得我意,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徐青寄耳尖,亦或者说他本就一直在关注这边,吟诗的是个身着湖蓝锦衣的青年,二十出头,在他身旁,有个稍微年长一些的月白儒衫男子附和一笑:“可惜我没能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
“哈哈,来对几句……”
这么一顿闹腾下来,且不说江春儿身上的谣言不攻自破,也让人见识到她不凡的身手。何白薇与段格已是名列在前的一批年轻后生,江春儿的天赋亦不言而喻。
不过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徐青寄和江春儿自己知道,回到屋里一关上门,她瞬间成了那个焉了的菜叶子。
徐青寄扶她坐下,心疼又埋怨:“这么拼作甚。”
“我是乐得碰上白薇姐他们。他们来得正是时候,老天都帮我,事不成说不过去呀,咱们都做到这份上了。”
今日特地蹲了兵部来的那个员外郎王坚,此人的诗才文章在京都那群文人里颇受欢迎,句句都能传唱的程度,江春儿在宫中那场马球会上见过他,嗯,混在宋应知的人堆里。
江春儿喝下一大杯水,身虽乏,但眼睛还是亮的,兴意未尽:“白薇姐的轻功真厉害。”
徐青寄不否认,刚才他也领教过:“何姑娘尚未练成倏忽云走时,就已经不可小觑,而今大成,天底下少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那是,她梨花关躲十万箭雨堪称神迹。”为此还有个梨花仙子的称号,江春儿光是听人说,就能想象得到,“天下第一轻功的比试,一定要找机会去看看。”
“先看看你自己吧。”
江春儿动了动身体:“伤口没裂开。”
但她拗不过徐青寄,只能给他看。
“怎么样,我就说没事嘛。”
徐青寄不接话,只道:“留窗。”
然后大步出门,江春儿支着脑袋看向窗边,和昨晚一样,先是一点动静,而后窗从外打开,那张脸,上一次见到还在眨眼之前。
“窗边君子,你是不是偷学了倏忽云走?”
“或许。”徐青寄熟门熟路进屋,顺便把窗关上。
江春儿嘴上骂着不要脸,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手冷脚冷的,睡觉时真的很需要一个大暖炉。
翌日清早,有一少年来访,说是钟尧要见她,江春儿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她原想今日不来,就找个借口到钟尧跟前去,毕竟此事久拖无益:“还麻烦崔记室跑这一趟。钟将军是为广武营戍西南境一事?我正好也要去禀明,然后就该回咸灵了。”
崔柏笑道:“江姑娘莫急,到了便知。”
而事情如她和徐青寄想的那般顺利,钟尧开口留人,提为校尉,调进忠武营,主要是忠武营将军农均实手中管着一众江湖人的名册,钟尧的本意就在这里。提起名册,徐青寄和欧阳荻正被白万节捏在手上,她适时向钟尧推荐。
西南军和西鹿目前的情况,白万节也用不上人,因此钟尧前次就把秋梧山庄的一部分人调来。昨日白万节刚来有事求他相助,今日他要走这两人又有何说不过去的,何况他本就有这个打算。
事情传到白万节那里,崔柏一句以大局为重,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放人。
时至今日,江春儿终于知晓何为小人得志。事实证明,真不要得罪她一个小小的军爷,这不就升官乃至来到他们的头上了么?可她怎会是斤斤计较的小人呢,她就非要和徐青寄黏在一块,气死他们,只可惜段落英跟随楚瀚山回了安水城,否则定要让他们知道何为区别对待。
阴了许久的勤宁城,总算迎来天晴,临时上任的官员有条不紊安排城内事务,街道上蒙尘的铺子又重新打开,日渐有了人气,这种人气里夹杂着屈服和麻木、自我的安慰、对他人的规训,直到成为常态,天下又太平。
京都的天也一样放晴了,但不比勤宁,昨夜都还下着雪,这种晴晴雪雪的天气,断断续续直到二月下旬,才真正好起来。
文鸿文昭出现在李骁跟前时,他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俩是杨家自幼培养上来的,跟雇来的门客很不一样,他们完全属于杨家人,这也是江春儿与徐青寄为何放心把信交给他们的原因。
李骁垂眸看着信中内容,语气淡淡:“白万节这老家伙,饭送到嘴边都吃不下去。”
徐青寄信上虽不多提渡月岭的复杂变数,但李骁又是何人,当然,他也不管任何意外,岑连已经在白万节的追击范围内,这都能被耍了,太让他心梗。
李骁将信收叠起来,才问起兄妹俩怎么跑到勤宁去。
二人从益安城开始,一五一十全抖出来了。
“那就再跑一趟燕京吧。”李骁道,“拿我的信和令牌去见陆中丞。”
“是。”
李骁可以确信,岑连若是活着逃入白石十六部,下一步就该往乌锦国去。
梁国一路军攻燕,一路军对付西鹿,还要盯紧潼州海口、东南边防,巨大的财力消耗已经不足以再对乌锦先下手为强,何况这么做也不是最优选,下决策之前,他还要确定岑连究竟是死是活。此人他不敢小看半分。
李骁静坐在书案之后,案上一张地图,山水城池静止,他却看得到其中的暗潮汹涌,聚合又分散,又有蛰伏的异兽猛虎,盯着梁国这片地。
不知过有多久,他才抬起眼来,只因听到一阵阵环佩叮咚声,愈来愈近。在安王府内,能发出这声音的,只有明太妃。
她一进门,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幽怨的、嫌弃的、恨铁不成钢的,这表情,李骁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了,因宫中德妃有孕,明太妃三天两头在宫里,有时会住上十天半个月。一开始因这事,明太妃在家里急得成天看画像挑儿媳,但进宫以后,逐渐释怀,尤其是后来又逢战事,母子二人久不见面,距离产生亲子情。
“谁惹您不高兴?”李骁起身上前扶住。
明太妃一坐下,一理袖,端着满头珠钗:“我在宫里听说,靖侯府上宁国公府提亲了。”
靖侯没成亲的也就剩下韩疏那小子。
李骁倒茶的动作毫无停滞,心里却小小地记了韩疏一笔,居然让明太妃又记起这件事:“战事在前,靖侯居然还有功夫操办,也不怕被人弹劾。”
话一落,成功得来明太妃一个眼神:“要不是遇上这事,韩夫人早就大操大办,我看谁敢乱说话。”
“……”真是闲得什么都管上了,李骁不接这个茬,心一横,坐在一旁,“母妃,其实我发现,我对女子没感觉。”
明太妃黑脸:“不必来骗我。”
不怪她不信,皇子很早便有贴身宫女服侍,李骁哪哪哪都正常,这会儿居然给她整这一出。
李骁叹气拍了拍膝盖:“那是以前。”
明太妃信了,李骁那场重伤,腿疾加重,至今都不能久站,但也不应该影响才对,她都送人到李骁屋里过,不禁面露忧心:“可是……”
“自是我让她们骗您的。”李骁直接把话堵了回去。
“那太医……”
“我还没说完。”李骁能想得到,明太妃绝对会让他喝各种药,与其如此,他再次心一横,“好像喜欢男子。”
“啊?”明太妃精致的妆容一点一点裂开,直愣愣看着李骁,半天没找回声音。
李骁可以说是灵机一动,其灵感来源于林生风,但接下来他就淡定不住了。
明太妃喃喃:“你身边,阿聚不像,临风更别说了,难道……生风?他到现在也没成亲,你……”
“……”李骁紧抿嘴角不答话,在明太妃看来就是默认。
问题是这该怎么答,李骁最后的倔强让他吐出两个字:“不……”是。
“也罢。”
这下轮到李骁表情裂开了,没想到明太妃居然就这么接受了?但见她起身:“我进宫。”
语气沉沉,李骁偏过头去,蓦然从明太妃的背影里看出几分疲倦,一口气在喉中不上不下赌得难受,浸淫权术多年,见过多少事,明太妃怎么可能真信了这些话,他犯蠢,居然用这理由来搪塞。
“母妃,我这般人,就不拖累其他姑娘了。”
他受困于京都,帝王猜忌,无上的权势眨眼便可崩塌,牵连无数老根,不单单是一个人的事。
“那就不要了!”
明太妃怒喝,似乎这不足以宣泄,她摔碎价值连城的玉镯、簪钗、坠子……恰如她眼看自己倾注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子被折磨地身心碎裂,这才是真正的心结所在,日日有如剜心割肉。
外头的人吓得不敢进来,李骁大步上前抱住阻止,低声问:“难道您要反吗?”
杨家世代忠君,没人能做得出,哪怕是明太妃。
“我不能舍下大梁。”他不能像明太妃所说的那样放弃这身权贵,如今即便闲在家中,亦能左右一些事。他有数百上千的追随者推崇者,来承袭他对大梁的忠诚和坚守。
明太妃痛哭得不能自己,抱着李骁一遍一遍轻抚。
“您太多心了,他现今对我没有这个心思。”李骁一点一点理起明太妃散落的发髻,“父皇待您不好,您非得又扎进宫里,为他的儿子孙子掏心掏肺,事事亲躬,这不是缺心眼么?去找您的老姐妹们打打牌,吃喝玩乐,游山玩水,哪样不好?”
“闭嘴,你不是他儿子?皇嗣重大,我去游山玩水,百官安能坐的住?”
李骁不言,扶她坐下,重新梳髻,手法还算娴熟。
明太妃渐渐平静下来:“要找,也得找个称心如意,看着就欢喜高兴的,别随便找个来敷衍我,到头来辜负一个好姑娘。”
她从宫中牢笼挣脱,看似赢了,可这辈子也不能忘记先帝是如何冷落她的。
李骁掌心里混入的几根白发,他轻轻捻了捻:“兴许缘分一来呢。”
尽管李骁敷衍成性,明太妃总希望这话是真的。
母子俩谁也没说话,正在这时,外头的人来报:“殿下,圣上传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