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含橘(六)
徐皇后常说,陛下与本宫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幼时陛下与本宫吵了一架,先帝就让他到爹爹的军营里面好好挨军棍。
那真是一段好光景啊,无忧无虑的日子,正如二月中旬的暖阳。
这时的陛下会大摇大摆走进来,问徐皇后:“我不暖吗,我不暖和吗!”
张长清坐在一旁煮茶,捂着嘴巴偷笑,两人互相掐架。
朱棣:“张家的那个丫头,你评评理,朕不宠皇后吗?”
徐皇后反驳:“本宫才不要你的簪子不要你的钗,还有那些镯子,更不要你送来的小猫小狗,拿走都拿走!”
“这钗是白玉的,簪子是金镶玉的,镯子是翡翠的,小猫小狗是朕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朱棣心平气和,徐皇后偷着笑,还指着他对张长清说:“瞧瞧,找夫婿要找陛下这样的,小猫小狗都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这一日三餐都要来本宫这吃,还有啊,每日都要训斥太子,太子整日跑到本宫这来哭呢,这哪有一个做爹的样子。”
“咱!”
朱棣还没说完,徐皇后捂住了他的嘴巴,亲了亲面颊,这下被迷得七荤八素,正色道:“孩子还在这呢,张家丫头啊,找夫婿就要找朕这样的,什么翡翠的镯子,玛瑙的珠串,都舍得给。”
“好啊,本宫要给你算算账。”
“什么什么账?”
徐皇后掐了一下朱棣的脸,装作恶狠狠地说:“本宫向来不喜陛下什么都往这送,还都要送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张长清已然煮完茶,却坐在那迟迟不动,等两人打闹完了,她上前奉茶,奉完又坐回原地,捧着书听帝后爱情故事。
朱瞻基坐在她对面,好奇地扯了扯她的衣角问,奶奶和爷爷到底是真恩爱还是假恩爱。
答,比世间任何一对夫妻都要恩爱,徐皇后病重,陛下夜夜痛哭,张长清就站在不远处,想点起一盏灯,又不忍光太刺眼。
“朕与皇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朕与皇后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都是我做的啊,是我夺位不正,是我杀孽太重,放过我的娘子!”
他想是不是自己杀念太重,又或是夺位不正祸及全家,气得捶胸顿足,抱着枕头哭出声。
张长清深知年少夫妻的帝后感情有多深厚,皇后徐氏是朱棣的珍宝,是朱棣的月光,也是他放在心头上的朱砂痣。
那几天朱棣的手一直发抖,直至徐皇后病逝,他一手操办了后事,躺在床上发热,喝了几服药也不行,这下轮到他的三个儿子着急了,急也没办法。
总归是要病几天才好,张长清为徐皇后守灵七天,哭着哭着笑起来,说:“陛下病了,娘娘若是在天有灵,让他好起来吧。”
翌日清晨,朱棣醒了,坐在床头握着一根簪子,上面缠绕着一根乌黑的发丝。
于谦凑近加深了这段若有似无的吻,如蜻蜓点水一般,又重重落下,张长清脑子一片空白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徐皇后与朱棣,原来青梅竹马的情感复杂到她也开始有些动容。
她定定地看着于谦,说:“橘子没了。”
“我再给你剥,你的发乱了,”于谦自顾自说着,把她的发带扯下,捧起乌发放在手心,吻了一遍,呜咽道,“为何要不辞而别,写了信却不回,就连临行前的一面,都如此难见。”
端方君子也有恼怒的一天,他生气地为张长清梳发,时不时扯疼一下。
张长清一声不啃,禁闭双唇。
等于谦梳完发,她更是自知理亏低下头,去揪了揪少年的衣袖,两只眼睛眼泪汪汪,扑到他怀中哭道:“哥哥,我错了嘛。”
门吱嘎一响,一只头探起来,猛地大喊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是好大两个人!”
张长清愣神,一把推开于谦,见那人还在门口张望,她走到门前把人揪了进来,厉声道:“别喊了,谁让你来此处的。”
于谦被推到一个踉跄倒在榻上,摸了摸湿润的唇瓣,眼角一片桃红,眼神暗了暗。
来人一身官袍,面色苍白,一副要晕倒的样子,他被摁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环顾四周,见到张长清如见亲人,大喊:“张令人,是我啊,是我宋槐荫啊。”
“宋大人!”
谁能想到来人尽然是宋大人呢,他正狼狈地抓住自己的官帽,官服上沾了些土尘,又马上起身拍了拍,喊着罪过。
宋槐荫打眼一看,怪叫出声:“你俩搞四爱?”
张长清愣了片刻,行礼道:“见过宋大人,大人知道什么是四爱,是怎么得知的,还是说你不是宋槐荫还是?”
“我是钦天监十八代传人,龙傲天。”
这满嘴的谎话连篇,张长清顾不上礼,用力拍他后脑勺,说:“大人最好是好好说话,不然我就把你杀了,埋在山里谁都不知道,谁也别想知道。”
风水轮流转,转到宋槐荫,他也怕。
“在下宋槐荫,精神病人,嗷嗷嗷啊,算卦的,算卦的,我真是算卦的,错了姑奶奶,我是学物理的,物理学不存在啦!”
宋槐荫的精神状况确实很像学物理学疯的人,像半死不活的蛆一样,蠕动了一会儿又活过来了,即使面色苍白如纸,还得情真意切地看着于谦问:“你贵姓?”
于谦刚从回味中醒过来,行礼道:“晚辈姓于,名谦。”
“啊……啊,啊?啊!”
一个啊字,读出了四种味道,不愧是宋大人,他甚至一脸不可置信,看看张长清又看看于谦,蹲在地上抱住头自闭了。
他喃喃自语:“为什么她能遇到于谦这么好的人,我偏要遇到宋朝那帮王八蛋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大男主吗,我不是大男主吗!”
张长清坐回小榻,继续吃于谦剥的橘子,独留宋槐荫一个人蹲在那,屋子里飘香的橘子味,他鼓起勇气道:“张令人,给我点吃。”
坐在小榻上的二人看着所剩无几的橘子,思索片刻,张长清揣着橘子走到宋槐荫身前递给了他,转身的功夫被吓得连连后退,橘子也被扫在地上。
宋槐荫震怒,抬起头一看,呀呵,窗纸上是血渍,还在往下滴答滴答地流,看来是刚杀的人。
橘子也不捡了,宋大人重新生龙活虎地站起来,把腰上别的笏板拿在手里,甩甩了酸软的胳膊,上次这么有兴致还是在拿板子砸宋徽宗的脑袋。
张长清让于谦不要动,自己打开一道门缝,透过这道缝隙,她看到了一些穿的破破烂烂的人杀了两个小和尚。
小和尚的头咕噜咕噜滚到他们所在的门那,两只眼睛闭都闭不上,死不瞑目的样子,让张长清吓得后退两步。
她深呼吸几次,走上前凑到门缝前,看到了一只眼睛,一只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珠子滚来滚去,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啊!”
张长清尖叫出声,手脚麻利拖来一旁的柜子挡住了门,她高声道:“把屏风拿过来,快点挡住他们,他撞门了。”
外面的人撞门,里面的人挡门。
实木屏风险些把门砸坏,重量够两个人撞门了,张长清送了一口气,四周瞧瞧看看,以她对姚广孝的了解,屋子里有暗格藏着刀或剑。
果然,把榻移开,地面上有个红木盒子,打开是一把刀,张长清深吸一口气,就等外面的人破开门,给刀开开血光了。
宋槐荫继续剥橘子,嘴里唱:“剥橘子剥橘子,我爱吃橘子,吃大大的橘子!”
张长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于谦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刀。
“砰”的一声,门被两个人撞开。
凶神恶煞的面相一看就不好,宋槐荫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用笏板给俩人的脑袋开了瓢,张长清诧异地看向他,再看看倒在地上抽搐的两人,不得不说大明的笏板质量就是好。
宋槐荫呵呵笑了两声,道:“见谅,大宋一手单传。”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宋槐荫的脚,用力一抽,他倒在地上,张长清见状抽剑插在那人的心口上,见人抽搐了一下,应是没死透,又补了三刀,直至死透。
另一人同样的做法,补刀后不再抽动。
门外飘起雪花,如钱塘春柳下的薄絮。
“趁朱棣不在,杀了那黑衣和尚,光复我建文!光复建文!光复建文!”
“光复我建文!”
宋槐荫站起身,拍拍土屑,嘲笑道:“还光复建文呢,小心和方孝孺一样被灭了十族,唉……”
于谦挥了挥尘土,道:“长清小心些,门外的不是好人,你把刀给我,若他们要冲进来,我来抵挡住,你去太过危险,恐有不测,无法面对老夫人。”
张长清摇头,嘱咐宋槐荫:“宋大人,老和尚会在屋子里设置暗道,你且去找找古董字画,书架桌底,若可以,不必拼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