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近日天气越发好了,我蜷缩在角落里,依然挡不住曝晒的阳光,身上黏腻得恶心。
莲将我关在玄铁笼子里,像对待一只昂贵的畜生。
“哎!过来吃饭!”
现在这个畜生的吃食送来了。
我无力站起身,手上是一副石制的枷锁,用些机巧扣着脚上绕着的缠金丝。这缠金丝是莲的宝贝,刀砍不断,火烧不断,锋利坚韧。我只能维持双手垂下或是身体弯曲的姿势,动作稍大些缠金丝便会勒进皮肉里。
若是以为捱过些皮肉的疼痛就罢了,不管缠金丝桎梏的话,也是错了。云山屠戮那日,我曾亲眼目睹一个莲刺用这缠金丝割下族人的双腿。
无须多久,那人便生生疼断了气。
而此刻,我大可不必再用自己做试验。
“太远了,够不到。”
我抱腿坐在地上,没有一点要挪动的心思。
那送饭食来的约莫是个不受重视的莲刺,怨气甚重,听罢我的话,他将碗重重搁在地上。
瓷碗本就不结实,应时裂开几条缝,摇摇欲坠托着吃食,汁水流了一地。
他大吼:“爱吃不吃!”转身便想离开。
我嗤笑一声:“我不吃,饿死我算了。饿死了我你们休想知道云山玉是什么,藏在什么地方。你们主上也休想再交差,你也别想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蓦地停下来,眼神突然变得玩味:“那你想怎么样?”
我从善如流:“你喂我。”
他当真端起那破碗,朝我走过来。
上钩了。
他舀起满满一调羹白米饭。
“等等,”我打断他的动作,“你不加些菜啊,这干巴巴的,叫人怎么咽下去?”
他耐着性子,笨拙地用调羹去够碗顶的青菜。
“唉...日子真是没法过,我都不想活了。这吃饭只能吃青菜配白饭,唉...”
他又撇开白饭,去挖底下的红烧肉。
“嗐,肉啊,就给我吃肉吧,油死我算了。”
“你到底想干嘛!”
他怒吼。
“没什么...”我作出怯怯的样子,“我只是想起在云山的时候...就算山间贫瘠,可父亲母亲仍会想方设法地为我每餐准备四菜一汤,有鱼有肉的...我知道,对你们来说这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但是,我只是觉得那样美好的日子已经太遥远了,已经一去不返了...更何况我现在朝不保夕,一个阶下囚居然还奢望能吃顿饱饭...其实,我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你,你还愿意来为我送饭,而我居然对你提这么多要求。”
情意绵绵,泫然欲泣,几乎也要将我自己骗进去。
他果然蠢笨,一见我掉眼泪,就立即放了碗,欲要伸手给我擦,只是那手上沾了汤汁。我耐着恶心,看着那双手一点点靠近。内心雀跃到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快,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我就可以把你的手整个切下来。
可惜。
——嗤
那只手的主人比它先死了。
他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却又无奈不得不接受生命逝去的悲哀。
他倒下去,死不瞑目。
商唤凛站在他身后,一手握刀,一手拎着个血淋淋黑乎乎圆滚滚的物什丢过来,眼神冷得可怕。
“你居然让郭良来杀我?”
那物什撞到玄铁笼子又弹开,像只死透了的鸡,落在地上。
那眉眼,赫然是郭良的头颅。
双目紧闭,嘴角还带着可笑的伤痕。
我撇开眼不想去看,却被不知何时冲上来的商唤凛桎梏住,他神色癫狂。
“你说要我给你们两个制造机会和好,我都照你说的做了啊....昨夜之事我不知情,不是我设计叫你落入陷阱的啊...为什么,你怎么可以,叫别人来杀我?要不是我见郭良神色慌张,今日我说不定就已七窍流血,被他的咒术杀死了啊...”
他又放开我,举刀猛地劈开牢锁,踏过另两人扭曲的尸体,走进来。
“云思洄,你要杀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那天没有给你带吃的去是不是?还是怪我义庄那件事没有办好?
“我不是有意的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啊...那天主上突然说要离开,我没有办法啊...都是他们啊,都是他们的错啊,昨夜也是,他们瞒着我偷偷布置的陷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云思洄,我知道你讨厌他们。你看啊,我为你把他们都杀了。你跟我一起走,我带你出去。
“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按住他的肩膀:“是,我知道。是他们让你做的坏事,你是个好人,我知道。”
“真的么?”
他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看着倒是纯良无害。
我笃定道:“当然。”
“那你为何要郭良来杀我?”
商唤凛就如一只患了失心疯的恶狼,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其实只要稍有不顺,就能转头把人咬死。
他又粘人得要命,偶然间发现我竟还活着后,就日日要我传纸鹤给他,搞得我不胜其扰。好不容易下山,我以为他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索性命郭良悄悄将他杀了。想不到他实力强劲,心思又缜密。
真是棘手。
我勉强扯出笑容,放低了声音,温柔道:“怎么会?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你救下我,不就应该好好保护我么?难道你现在要来冤枉我吗?”
商唤凛很小就被送进莲,训练成为杀手。二十年来,他刀下的亡魂多得数不过来。从来没人能从莲手底下逃脱死亡的宿命。
他告诉我,幼时与他一起进入莲的有一百一十二人,都是六岁年纪的半大孩子。大家最先是同吃同住,莲派人教授他们功课,射,御,书,数,这都很平常。可有一堂课上,教书先生抽刀杀了打瞌睡的同伴,那血溅到商唤凛的桌上。
从此,一切都变了。
上课不再用草人做道具,莲让他们用身边的同伴来练习,杀一个人奖励一顿饭,否则就只能饿肚子。
杀到只剩七十二人。
莲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让他们学习平常的功课。
一直到十二岁,梦魇再现。
这次是三十六人。
十八岁,十一人。
接着这十一人皆被关进莲池里,并不是普通的莲池,而是专门为云山屠戮那天作准备的莲池。
云山脚下的云海遍布映日荷,此种莲花一到夜里便莹莹发光,潋滟绝色,虽看着美丽,却是危险异常。因它会吸食人的精血,也是为了这个,云山族人才得以躲过追杀多年。
所以莲准备的荷池里,也种满了映日荷。
莲要他们在里面角逐到只剩最后一个。
那个人就是商唤凛。
他被救上来时已奄奄一息了,却还是倔强地砍断不断追赶而来的荷茎,爬出去。
随后,商唤凛又受命屠了诸多门派。
他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人的凄嚎咒骂。
“原来我是为了杀你才活下来的啊....”
当时他这样说。我却不以为然,若是这样的话,那我算什么,莫非我是为了被杀才活下来的么...
不过这样的话,我并未说出口。
“才不是!”
他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都是他们的错!我们现在就走!”
商唤凛伸手想将我抱出去,却发现我脚上的缠金丝让我动弹不得,砍碎了石锁,却怎么也砍不断这细细一条金丝。
他几番试验下无果,便突然收敛起癫狂的神色,面色沉着,又像个人了。
“没事,找枫桥庄庄主,他一定有办法。”
他沉默片刻,随即又神经质地重复:“没事,找枫桥庄庄主,他一定有办法。”
“我不着急啊。”
他瞪了我一眼,像是责怪我的不知好歹,接着动作小心地将我抱起。
临走前,我回头瞟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问他:“老刘头呢?”
“死了。”
“你为什么杀他?”
“不是我!”
“哦。那尸体呢?”
“没看见。”
我无语,“没看见尸体怎么能说是死了?”
“那你要去找他?”
我望着空空荡荡的客栈,力不从心道:“算了。”
艳阳高照,近日天气真是热得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