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竹枝
管事的妇人面色尴尬不已，翠竹则捂住脸蹲了下来。年长女工挑了挑眉毛，目光游离起来。
“好了！你们不要再发梦了，翠竹是咱们作坊主的族人。就是我应允了你们，作坊主也必不会许可！”
这句话像附了妖术一般，霎时间，嘈杂的作坊鸦雀无声。
翠竹的手从脸上滑落下来，她的眼底幽黑，深过朔月。
“把她遣送回家又能怎么样？她既然认识作坊主，那换一个地方做事易如反掌吧？”年长女工见自己落败，心有不甘，忍不住提议道。
采薇的目光如鹰一般紧紧盯着翠竹，翠竹对此浑然不觉，她双手抱着膝，眼里掠过一丝难以辨别的滋味来。
“哪里是为了这个缘故？作坊主知晓族人受了委屈，会叫我们好过吗？”管事的妇人叹了口气，将翠竹搀扶起来。
翠竹木然地望着管事妇人，她语气平静地开了口:“所以……你的意思是怎样？”
管事的妇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采薇忙上前解释:“翠竹姐，你不用走了。至于这事故……我自罚留下多做一个时辰的工，就好了。”
翠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她一贯的得志笑容。
原来没事了啊……枉费我担心一场。
不过哪能就这么算了？
她用手指戳了戳采薇的肩，傲慢地瞧着她:“想得美，你得做两个人的份，把我的也做了。”
管事的妇人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众人各自干各自的事情，接着便扬长而去。
年长的女工觉得没意思极了，她把衣裳理了理，就继续弄机器去了。
采薇见事情平息，再一次作出柔柔弱弱的笑意来，她上前握住翠竹的手，嗓音轻飘飘的:“我不敢不听翠竹姐的话，但是翠竹姐，你也得看着我做才行。不然要是我偷懒了，你的活儿没做完，那又要怪谁去？”
翠竹瞪了采薇一眼，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这丫头居然敢算计她，好，那她就看着她，等没人了的时候，再好好地折磨她！
“行，我就依了你的话。”
翠竹心满意足地陷入自我享受的情绪中时，没有发觉到采薇唇角勾起的一抹邪魅微笑。
夜幕降临，巡街的人提着风灯踏出规律的足音之时，采薇手上的活儿终于做完了。
翠竹耐心地盘坐在一旁望着她，还时不时辱她一两句来取乐。
“翠竹姐，我做完了，你跟我两个人到外面吃点什么怎么样？”
翠竹笑道:“不必了不必了，就在作坊里吃吧。”
“作坊里？翠竹姐你要吃棉花吗？”
“呵，怎么可能是棉花呢？今儿你请了我一顿了，我当然要还给你了！”
翠竹说完就猛地窜了起来，一拳挥向采薇那张柔弱，娴静，苍白的脸。
就在她的拳头马上就要触碰的采薇时，忽然见采薇保持着微笑，将脸微微一偏，闪了过去。接着动作流畅地握住她伸出的手臂，将她过肩摔在了地上。
翠竹吃痛得张口嗳哟了一声，荡起的棉絮飘了过来，不巧让她吃了一嘴。
“呸呸呸……你……你竟然……”
“啊啊，翠竹姐，你怎么跌倒了？”
采薇作势去扶她，可是手上却用了极大的力气掰她的胳膊，翠竹吃痛得尖叫起来。
“贱丫头，放开我……唔……”
采薇一手扭她的胳膊，一手将她的口紧紧捂住。
“翠竹姐翠竹姐，你不要乱叫啊，我叫采薇，不叫贱丫头哟～”
“唔唔唔……”
“啊呀，我捂住你的嘴是怕你把人都给叫来了。只要你答应我不乱嚷，我就不会捂着你了。”采薇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却话锋一转，“不过……你如若还敢大喊，我就立刻把你的胳膊从身上卸掉，你听清楚了吗？”
话音刚落，采薇就放开了她。翠竹回头，借着外面路灯的光，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和之前所见完全不一样的人。
没有一丝柔弱之气，也没有一点好糊弄的感觉。相反，她的眸色清亮，目光炯炯，站姿英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来。
这个人看上去不管是脑子还是体力，都必定远在她之上。
翠竹瞬间就泄了气，瘫坐在地上，放弃挣扎。
“你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直说了吧。”
翠竹的语气已然不见一分一毫的凌人傲气。
自己这回还真的非栽不可了，不过有了白天的那一场阵仗，现下倒也没有感觉情绪过分低落。
要杀要剐，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哎嘿，这地上坐着凉凉的，还挺有趣的呢！”
采薇在她身边正襟危坐，面上还露出了怡然自乐的神色。
？？？
翠竹眉头紧蹙，疑云大起。
这个人在做什么呢？
采薇并不看她，只是望着作坊外面那片模糊不清的夜空。
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天上能望得见的星辰也越来越稀少了。
不过，总有办法能望见的。比如到城外的高山上，比如到宽阔的平野里。
有些事也是如此，乍一看并不清明，但只要肯细细地去探索，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翠竹姐，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你可别介意啊。”
翠竹内心有一万只草（一种植物）泥（水和土的混合）马（一种动物）奔驰而过，你这叫开玩笑吗？
明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刚才她的胳膊真的要被扭断了好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并没有不好的心思哦，恰恰相反……”
采薇说着，倾身靠近了翠竹，温声道:“我想要帮你。”
翠竹眼皮突地一跳，她好笑地问道:“帮我什么啊？我有什么忙需要人帮？”
采薇这次却没有笑，她的表情郑重，认认真真地直视着翠竹。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你有什么忙需要我来帮？”
翠竹咬了咬下唇，躲避了采薇的视线。
她不会已经看穿了吧……
也对，看这情形，大概从刚见到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看明白一切了……
之后她翠竹自以为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在别人的计算之内。
假装好欺负，让她得逞。接着吓唬她，解除她的心理防线，试探她，想要摸清她的秘密，还引导她晚上留在作坊里，身体力行告诉她两人实力的差距，来让她明白可以信任自己的能力……
做了这么多，目的仅仅只是——想要帮助她。
自己从来没有尊重过的人，却为了自己，这般用心良苦。
而且还是为了这样一个自己……
翠竹感到眼眶湿润了起来，她连忙用手盖住了双眼。
“翠竹，我叫采薇，我们两株‘草本植物’之间，就不要顾虑那么多了好吗？来吧来吧，放心地把你的烦恼告诉我吧。”
翠竹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采薇也笑了，她伸出双手，将翠竹揽到她的臂弯中。
“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从现在起，你全部都不用再担心了。请你把心事告诉我，让我来保护你，解救你吧！”
翠竹再也忍不住，她紧紧地回抱住了采薇，在黑暗中放声痛哭。
采薇温柔地抚拍着她的后背，接纳着她所有的情绪。
翠竹这个看起来嚣张跋扈的大姐大，内心原来住着一个如此脆弱不堪的少女。
良久，翠竹终于停止了抽泣。她端坐于采薇面前，向她道出了一切。
翠竹名叫叶翠竹，叶家是秋阳县的名门望族。可是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这叶翠竹也是叶家里清贫的小门小户人家所出。
叶翠竹的母亲在她降生不久便仙逝了，她的父亲酷爱吃喝嫖赌，她和姐姐两个人常常连顿饭也吃不上。
再后来，翠竹的父亲贫病交加，临终前将翠竹姐妹托付给了叶家如今最兴盛的一门——秋阳织造。
可是以翠竹姐妹的身份，进了织造府也只能做丫鬟，还要遭受叶家少爷小姐们的嘲弄。翠竹觉得自己仿若活在人间地狱，内心痛苦万分。
随着岁月流逝，翠竹姐妹逐渐长大。翠竹的姐姐玉兰，模样出落得俊秀异常，叶家一位少爷和她相好，还将她纳做妾室。只可惜好景不长，那少爷的妻室十分善妒，最终将玉兰折磨至死。
姐姐死后，姐夫的妻室又将翠竹从府里打发出去。姐夫在外面找到流浪的翠竹，将她介绍给一个开棉纺织作坊的同族，叫他多多关照翠竹。
翠竹来到了新地方，发觉自己在这里不但不被欺负，还因为“叶家人”这层身份受到了管事人的敬重。
她的心一下子飘在云端了，这感觉就像御风而飞，羽化登仙一般，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这样的待遇。
但是，随后，一股邪念钻进了她的脑海。凭什么，她生在苦海，却还有那么多人欢声笑语？她要用她的双手剥夺别人的欢乐，她也要让别人感受被作践的滋味！
青翠的竹竿上，染上点点墨斑，那未必是湘夫人的眼泪，也许是……青涩年华时的泪水，在长成后就会变成一片漆黑。
眼前的可恨之人，曾经也是可怜之人。
“所以，你很怕不能在这里做活，如若不在这里了，那你就会重回苦海……你是这样想的么？”
周采薇的语气听起来比高山沉重，比谷壑幽深。
翠竹点点头，接着将脸埋进膝盖里。
采薇思忖片刻，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上敲了一下。
“好，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