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船
船老大不耐烦的催促道:“快点!要开船了,有钱就上船,没钱就滚蛋!”
“五百两实在太多,我一时拿不出来,可否先欠着,等到了京城,我再一并给您?”
“不行!去了京城,万一你跑了我上哪要钱去?没钱就赶紧滚,别耽误我开船。”
眼看水路也行不通,只能另寻他法,正在这时,船舱里急匆匆出来个汉子,一身灰布汗衫,面容精瘦,额头和两颊被晒得油光黑亮,看形容打扮,应该是船上的脚夫。
那汉子一见到李洛水,便大笑着迎上来:“表弟!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李洛水看向汉子,印象里自己并不认识此人,船老大左看看右看看,问汉子:“这真是你表弟?”
“那还能有假!”汉子热情地揽上李洛水肩膀,笑道:“这是我红叶县乡下的表弟,读了几年书,没考上秀才,本来说好了和我们一道去京城谋个营生,这不,前几天生了场大病给耽搁了。”
汉子看着憨厚,说话却极周到,又塞了几锭银子在船老大怀里,“我这表弟没见过世面,给船老大您添麻烦了。”
话已至此,船老大也不好多言,毕竟船上十几个身强力壮的脚夫都是跟着这汉子干活,索性收了银子,让李洛水上了船。
船老大走后,那汉子便自我介绍说他姓陈,叫陈茂,是货船上搬运的脚夫。
“对了小表弟,你怎么称呼?”陈茂笑着将她引到船舱,一边问道。
“在下姓李,方才多谢大哥了,银子我这就还你。”
说完去包裹里取银子,陈茂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江大人于我一家有恩,他的朋友,我自然尽心照顾,小兄弟你无需见外,跟着我们,保管将你平安送到京师。”
李洛水一怔。
原来是江谦在暗中相助。
她想起那位一身官袍清风朗月的县令大人,胸腔微热,江谦来红叶县上任的这几年,确实帮了她许多,路引之事虽未答应,转头却又安排了陈茂一路照顾。
此去京城,生死未卜,倘若她能搏一个公道,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届时再回到千里之外的边陲小县,一定当面好好谢他。
*
红叶县的县衙之内,刘师爷蹑手蹑脚关上门,动作虽轻,却还是惊醒了伏在案前小憩的江大人。
自打那李姑娘走后,自家大人便一门心思扑在了公务上,吃饭睡觉都在书房,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大圈。
“什么时辰了?”江谦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问。
“酉时了。”
算算时间,应该开船了。
将思绪从远处拉回,江谦重新埋身于那一沓厚厚的案卷之中,见刘师爷还在一旁站着,便问道:“还有事?”
“酒楼那边又挂了两幅新画,黄老板差人过来问,您可有兴趣?”
“不必了。”江谦眼也不抬,“去告诉黄老板,以后都不用过来问了。”
刘师爷看在眼里,暗暗叹气,这些年李姑娘挂在酒楼的画,本无人光顾,是江大人一幅不落的全买了下来。
知她处境困难,便想方设法地接济,做了那么多事,却像个闷嘴葫芦似的,一件也不让往外说。
刘师爷摇头叹息着出去,江谦端坐在案前,烛火将灭未灭,他拿竹签拨了拨,想起此时在路上的某个人,心中有些怅然。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的帮助,李洛水只当他是陌路,多年前在京城的匆匆一瞥,看来她早就忘了。
那年他以乡试第一的成绩入京赶考,却在行卷时屡屡碰壁,生平第一次直面险恶官场,试卷不用糊名,意味着谁的钱袋子够厚,谁便能高中及第。
他揣着兜里仅剩的一点银钱,在主考官员们府上来回走动,四下打点,却因为银两太少,被势利的下人赶了出来。
走投无路之下,他来到赌坊门口,捏着干瘪的钱袋,十多年的圣贤礼教被抛在脑后,破天荒的产生了进去搏一把的想法。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被人从身后叫住。
“喂!书生!”
少女见他转头,连忙放下头顶帷帽,只匆匆一瞥,那秀美绝伦的一张脸,足以让他铭记多年。
“爹爹说了,书生的手,日后是用来执笔安天下的,一旦握了骰子,沾上铜臭,便回不了头了。”
初长成的少女亭亭玉立,隔着帷帽望向眼前落魄潦倒的书生,声音不大,听在那时的江谦耳中却如同醍醐灌顶。
见书生还在愣神,少女不由分说将手里的画塞进他怀里,“你拿着这个,去当铺能换些银子,以后可千万别再进赌坊了。”
后来他才知道,当年少女递给他的画,是品墨轩里太子亲誉的佳作,落款用字迹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若水”二字。
他用当来的银钱疏通门路,会试高中榜首,又于殿试之上以一篇洋洋洒洒的定国策论惊艳四座。锦袍加身,风光无限之日,也正是宁国公次子当街被杀一案告破之时。
隔着人群,江谦见到了囚车里形容消瘦的少女,那双握笔的手被折磨得满是暗疮,披散着头发蹲在囚车角落,被身为御史的亲生父亲押送出城。
半月之后,传来了沈清禾于流放途中病死的消息。
江谦在窗前枯坐了一宿,京中留任的两年,他钻研刑律,查阅案宗,刚有了一丝线索,便被御史沈廷一纸弹劾贬去了千里之外的边陲小县。
或许是上天眷顾,竟让他在北地再次见到了那人,昔日玲珑剔透的少女,如今变得淡漠沉静,白衣素面,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叫他怎能不心生欢喜?
*
再说李洛水这边,货船顺流而下行了一月有余,走走停停,虽说比陆路慢了不少,但跟着货船商队,也省去了没有路引的麻烦。
陈茂性情豪爽,不拘小节,见他一身男子装扮,相处月余,已经熟络地和她称兄道弟起来。
“哎,小表弟,我见你成天拿着支笔发呆,画出什么来没有?”
李洛水摇头,江河之上水秀山明,本该是绝佳作画之境,可她想着回京的事,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画不出来。
正想着,船身忽然一震,陈茂伸头往船尾看了眼,倏地站起身:“糟了。”
李洛水也跟着站起来,问道:“怎么了陈大哥?”
陈茂盯着船尾的方向,神色凝重:“咱们的船,好像摊上事儿了。”
甲板上已经围了好些个人,船老大站在中间,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赔不是:
“抱歉,实在抱歉,河岸狭窄,我们的船才不小心撞到了贵宝船,主人家莫怪,这里有些银两,还请您笑纳。”
那家丁凶神恶煞的,收了银两,人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指着船上的货问道:“这些货,要运到哪去?”
“运往京城。”
“京城?那就好办了。”那家丁昂着头,不屑的瞥了一眼众人:“我看这一船货,少说也值个几千两,冲撞了我们大公子,就拿这船货来抵吧。”
“是我找人把你们挨个丢下水,还是你们自己跳?”
船上的脚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站出来:“你这是明目张胆的谋财害命,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那家丁笑得猖獗,“你们来往京城,也不打听打听,得罪了我们宁国公府,能有什么下场!”
宁国公府……
李洛水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紧,听闻宁国公膝下有二子,长子不受家中待见,自小被养在蜀地,当年被沈清蕖失手杀害的,正是宁国公的次子,宁琮。
如今看这副嚣张做派,只怕是宁琮死了没多久,长子宁绍便被从蜀地接了回来。
货船上都是些做苦力的脚夫,一听对方是宁国公府的大公子,纷纷噤了声,有胆小的,甚至已经开始脱衣服准备往水里跳。
冬日的江水冰冷刺骨,扑通几声,有人陆续跳了水,陈茂挡在李洛水身前,对那家丁说道:“人全跳下去了,这么大一船货谁来卸?放过这位小兄弟,我帮你将货运到京城,否则——”
他袖腕一翻,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把匕首,对着其中一袋货物猛地扎了下去,“——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哈哈哈哈!”家丁蛮横惯了,丝毫不将这点威胁放在眼里,甚至抽出了腰间的长刀,“你继续扎,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这长刀更快!”
说着便要朝陈茂挥过来,李洛水眼疾手快,拉着陈茂后退,面对刁横的家丁,她上前一步:“此地离京不过一二百里,宁国公府就算再势大,闹出了人命,怕是也不好向附近的地方官交代。”
“嗬,又来个不要命的。”那家丁狞笑两声,想到什么,拿刀指了指她:“就你了,跟我走一趟,爷今儿个大发慈悲,其他人都不用跳了。”
说完又拍拍朝船老大肩膀:“好好开船,别忘了,这一整船货,打今日起,就是我们宁国公府的了。”
陈茂还要上去理论,被李洛水拦住,安抚性地朝众人摇摇头:“放心,没事的,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