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夜幕如缎,纵贯南北的京广高速灯光闪烁,车流不断。
白色帕杰罗紧跟一辆厢式货车,同时停在了高速收费站的窗口前。
检票员先给左侧的货车收费。
车上放着鼓噪的DJ曲,驾驶位上的两个中年男人听得迷狂,一边大口嚼槟榔,一边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伸进窗口。
副驾驶上的人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不耐烦催促道。
“搞快点!”
女检票员扫他一眼,递出发票单,摁下通行键。
而窗口右侧,白色越野车里的两个男人就颓废多了。
离合器边的扶手盒上堆着泡面碗,喝光了汤的塑料碗一个落一个。
驾驶位的年轻男人头发乱蓬蓬,发黄的白衬衫很皱。他大腿边倒着一个塑料瓶,里面是浑浊的棕色液体。
几根烟头在尿液里浮浮沉沉。
“麻烦快一点。”
男人盯着开出收费站的厢式货车,接过发票单,贴着缓缓升起的自动栏杆,一脚油门冲出了站台。
检票员探身看了眼车牌号,这辆全是泥点子的越野车——
一座行走的垃圾场。
是从云城开过来的。
副驾驶位的杨小江摘下眼镜,用力搓了把脸。
“妈的,跟了一天一夜,还在陪他们绕圈子。”他骂道,“我怀疑前面那两人早就磕.嗨了。”
前方的红色厢货里装了一批青海运来的麻黄草,冰.毒原料,要经云城送往湖北的制毒工厂。
这是自那晚活捉豹哥后,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唯一一条情报。
货车上的人似乎有了警觉,出云城地界后就一直在高速上绕弯,并没有直接开往湖北方向。
烟味,汗味,泡面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混杂难辨。
林琅和杨小江在车里腌了一天一夜,看彼此都像看一堆腌得烂乎的咸菜。车窗外的光一缕一缕扑进来,映出他们面如菜色的脸。
两人咂吧着干枯的嘴唇,尽量少说话,因为一说话,口腔里就溢满了苦味。
林琅腰部以下的区域已经全没了知觉,只知紧绷起小腿肌肉将油门踩到底。
他开得越来越远,一路向南,离云城已有三百公里。
但接下来会跟着货车开往哪里,他心里也没底。
临近某个公路出口时,货车忽然变道,沿高速出口开进路灯晦暗的省道。
周遭的视野暗下来,车窗两边是广阔无际的田野,没有村庄与人烟。
林琅打开两束远光灯,与货车拉远了距离。
岑寂无声的黑暗中,林琅头一次感到无望。
在这场“9·12”专案行动中,他越深入探查就越迷茫,所有人,吴书达,余唯,杨小江,包括他自己,根本被耍得团团转。
质检员李钢死了,查不到任何监控。分尸案出了,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警方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一切有可能的突破点,现在又要调动警力跟踪这起毒.品线索。
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操纵着他们的行动,所有人都成了掌中之物。
在浓郁的虚无感彻底漫上心头之前,厢货在前方五百米处突然熄了火。林琅跟着急刹车。
猛然的前倾中,他回过神来。
“师父他们跟上来没有?”他问杨小江。
对讲机断断续续,传来吴书达的声音,说他带的增援队离他们还有几公里,要他们原地待命,等人齐后再行动。
“怎么搞?等还是不等?”杨小江犹豫着。
林琅看向车前方。
厢货上陆续跑下两个男人,他们神情亢奋,在车灯光柱里摇晃着四肢,疯疯癫癫跑进了路边的水稻田。
林琅关掉车灯,熄火,从腰间枪套里取出手.枪。
“来不及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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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满月光的卧室里,徐楚从梦中惊醒。
数天前,她正式搬进江欣苑,住进林琅家对面的小区。对这间新家,她还很陌生,经常在睡梦中觉得自己身在异处,满身冷汗地醒来。
搬家当天,徐芳琴和宋勉文都来帮忙。
宋勉文买了鲜花,水果和小家电,顾名思义给徐楚暖房。徐芳琴则搬空了家里的冰箱,把食物全部移植进徐楚的冰箱。
她一进屋就开始扫地,拿扫帚探进每一处犄角旮旯,清扫前一户主人留下的陈年垃圾。
边扫还得边唠叨。
“我真是搞不懂你,放着棕榈园的大房子不住,来住这种房龄十几年的出租屋,抽什么风,体验生活,啊?”
徐楚不答。
面对母亲的责难,她现在学会了用沉默反击。
这是身处叛逆期的孩子惯用的招术,而且显然很管用。
徐芳琴见徐楚不睬她,又转头和宋勉文诉苦。
“小宋,你做记者见得多,你劝劝她。那些社会新闻里面,大龄女青年碰上年轻小白脸,是不是都没好下场?不是被骗钱就是被骗色。”
她瞅徐楚一眼,拉高音调。
“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开店赚的钱,可不能被那小白脸嚯嚯走了。我是不指望她给我养老了,以后我自己住养老院去!谁也别想打我存折的主意。”
宋勉文干笑着,“阿姨您别气,楚楚跟我说过,她啊就是刚跟小陆分了手,觉得无聊,才找那个小警察玩一玩,他俩成不了的。等她玩腻了,自然会找个门当户对的……”
徐楚走进卧室掩起房门,把两人的声音隔绝在外。
母亲并不懂一个道理。
所有的儿戏都是不能去硬生生斩断的,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反而至死不渝了。
徐楚抱起床上的小熊,环视一圈,很满意这间两室一厅的出租房。虽说是两室,但她压根没想过将另一个小屋打造成客房。
一张床就够了。
她特意选了朝南的屋子做卧室。
宽两米的大床同样架在窗边,出太阳的时候,满室暖阳会把被子烘得暖乎乎,晒出一股清新的干草香。
他会喜欢的。
这座房子就是她的心,此心不留客,只留一个人。
因此,在他到来之前,没有人能真正为她暖房。
徐楚翻被坐起身,打开台灯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
手机屏幕空荡荡的,没有短信和电话。她又重重倒进枕头里。
这期间,她和林琅发过几条短信。他隔好几个小时才会回复。所以她掌握的信息很有限,只知道他在外省,在开车。
活了三十年,徐楚才发觉自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猎人。
在猎物入口之前,她可以施展无限的忍耐与包容,等待猎物变得可口美味。
很多时候,这只猎物还很懂事,真的和小狗认主一样,殷切期待着她的垂怜。
一次课后,白心言走到徐楚身边,偷偷问她。
“大哥哥那天告诉我,他上辈子是你养的小狗,轮回转世才来到你身边,是真的吗?世界上真的有轮回吗?”
徐楚还记得雪球第一天来到家里的胆怯。
它雪白的大尾巴细碎地发着抖,第一眼看见徐楚,只敢腼腆地伸出舌头,在她手心舔一下。直到明白这样做是被允许的,才热情地舔起来,舔到她不舍得也不忍心抽回手。
林琅不也是如此。
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以直白到冒犯的眼神观察她。而她一转头,他的目光便慌乱逃奔了。
她清楚记得,是她主动第一次握住他手腕的。
那之后,他才仿佛得到首肯,愈发大胆地与她产生有意无意的触碰。
肌肤的相碰打开了闸口,所有的感知通过它释放出去。性的官能扩大,推移,逾越二十世纪心理学所指的三个性感区域。
手腕,喉结,颈窝,乃至耳垂……
他们身体的每一寸领土都成为可耕的沃土,他与她的欲望也在这之上得到疏通和交换。
她喜欢用力揉他的头发,他乖顺的模样简直和雪球如出一辙。
以前她老把雪球一身白茸茸的毛倒着撸,它一点也不抗议,只是等她撸完,再甩甩脑袋把毛抖顺。
当她贴上他滚烫的颈窝,能清楚听到喉结吞咽的滚动声。那就像她儿时枕着雪球肉粉色的肚皮睡觉,听见那薄薄的皮层之下,一鼓一鼓的心跳声。
那年徐楚七岁,已经领悟到生而为人可领悟的最美好的感情。
一个完全独立于你之外的存在,愿为你展现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把命都交给了你。
那等于告诉你,主人对我——
怎样都可以。
徐楚开始回味那个热烈的湿吻。
被窝蒙过头顶,她把手伸进睡裙,轻柔地拨开自己,手指滑进去。一边抚摸,一边想林琅。她基本可以确定,他是她遇到过的外貌、身材、体力、性情最好的男人。
方方面面的好。
她记不起自己还对谁有过这样蓬勃的欲望。
浪潮般的快感把徐楚推到最顶点,又让她顺着浪花快乐地落下来。
徐楚用纸巾擦去湿液,有些困了。快要沉沉睡去时,手机屏幕忽地亮起来。她的心跳一突一突。
是他的电话。
他要来找她了。
“林琅!”她惊喜喊出声。
“是徐楚……”说话的人带着南方口音,“徐小姐吗?”
“我是,怎么了?”徐楚坐起来,捂住了胸口,已经开始感到疼痛,“林琅呢?”
“他……”
这人的声音小了些,似乎在回头查看什么,背景音十分嘈杂,但徐楚脑中一片寂静。
他问,“你可以来医院看看林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