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徐楚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
第一次在火车上过夜,枕头下传来的颠簸感震着她耳朵,中途迷迷糊糊醒几次,想起夜,但一想到厕所里随时可能出现的惊喜,又忍住了。
天微亮的时候,她彻底醒了。对面的林琅还睡着。
他朝她的方向侧卧,被子掖住下巴,只把脸露在外面。徐楚双手枕脸,就那么看着他,看了一路。好像,林琅头发又长了点,细碎刘海搭在眉间,眉心微微拧着,嘴唇抿得很紧,似乎在做一个忧心的梦。
这么想着,徐楚探头看了眼下铺,老夫妻也还没醒。小小的包厢里,她是唯一清醒的人。
她一手把住床沿,伸出手臂,手指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半个身子都在空中,就要触到林琅的脸颊。
离林琅还有一寸的时候,徐楚笑起来,指节一弯,就要拂蹭他鼻尖。
动作忽然停住。
他睡眠一向浅,她这么一碰,他一定醒了。
指尖在他鬓边无所适从了数秒,还是慢慢缩回。徐楚又钻进自己被子,继续看他的睡颜,想了想,还是摸出手机。
“咔嚓”——
对准他的脸拍下照片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忘了静音。
林琅闷哼一声,大被蒙过头顶,翻了个身。
……
七点多,火车到西安,停了很久。
过道外人声嘈杂起来,林琅也醒了,眨着惺忪睡眼,半边脸有淡红的睡痕。徐楚放下已经刷了很久的手机,裹在被子里看着他。
“醒啦?”
“嗯。”林琅撑直身子坐起来,脑袋一下撞到天花板,他捂着鸡窝般的头发笑了,看了眼手表问徐楚,“上厕所吗?”
“好。”
到卫生间门口,一个很瘦的中年男人刚出来,门随着他动作打开,徐楚瞬间止住呼吸。她偏过脸,忍住想呕酸水的冲动。
林琅走在她后面,和男人擦肩而过。他拉住徐楚,示意她等会儿再进,让卫生间散散味儿。直看到男人走回自己的软卧床铺,林琅才转回身,轻抚徐楚后背,“我先进。”
林琅进去了很久。
再出来时,他仍用湿纸巾捺着十根手指,冲徐楚一笑。
“好了,进来吧。”
她点点头。
冲完马桶,徐楚在逼仄的卫生间里洗手时才发现,洗手池的台面都锃亮不少。她手指轻轻一挥台面,上面还有薄薄一层水珠。
应当是……
林琅用湿巾全给擦了一遍。
打开门,外面有几个人排队等着,唯独不见林琅。
徐楚顺着过道找过去,看见他坐在过道的某一扇窗边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
“怎么了?”徐楚走过去问。
林琅回神站起来,把椅子摁回墙上,“没什么。”
经过那扇窗的包厢时,徐楚下意识撇头看了眼里面的人。下铺躺着的那人,正是最先从厕所里出来的高瘦男人。
他大剌剌伸着腿,穿黑袜的脚有一半都横在过道里,有人不慎撞上去,他也不避。感受到徐楚的目光,他微阖的眼突然一睁,就有了犀利的神色。徐楚赶快偏头,跟着林琅走回床铺。
一整个白天,林琅都坐在包厢外的窗边椅上。徐楚和他面对面坐着,两人一起看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到下午风景就会好起来了。”
林琅看着列车时刻表说,“下午四点,我们会经过青海湖,一路沿青海湖到德令哈,车厢开始供氧。明早六点多醒来会翻过唐古拉山口,从那时起沿途就有雪山了。”
徐楚双手扪着脸笑,“功课做这么仔细呀,还以为你是从来不看旅行攻略的人呢。”
车厢里变热了,林琅松了松脖上的红围巾,语气也懒散起来,“这是地理常识。”
“吃点什么吗?”林琅指了指行李架上的塑料袋,那里面装了徐楚出发前一夜买的零食和自热米饭。
正是吃午饭的点,开了暖气的车厢混杂着泡面味,盒饭味,还有莫名难辨的人味,汗味和脚味。
徐楚抿着唇,摇摇头。
她以为自己上了火车会看书看剧吃零食,但真正上来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她只想看风景,期待时间一分一秒快点过去。
快到一点。林琅提议,“去餐车吃饭吧,带来的食物到了拉萨再解决。”徐楚觉得是个办法。
两人去了宽敞干净的餐车车厢,刚落座点完餐,隔壁桌坐下个男人,又是从卫生间里出来那人。他别一腔东北口音,和列车员争论着点错了菜的事情,叽里咕噜说完一通,“砰”地掷下碗。
徐楚和林琅顺声音望过去,看见他堆得高高的白米饭上插着一根筷子。
“好奇怪的人。”
徐楚小声嘀咕一句,收回视线,却见林琅仍盯着那人。她微愣一秒,忽发现自从离开警队以后,她已有很久没见过他这般目光。
是那种直勾勾,毫不留情,看得人头皮发麻的眼光。
“怎么了?”她在桌下轻踢林琅一脚,用唇语问。
这时两人点的菜来了。林琅把一次性筷子相互打磨几下,递给徐楚,“没事,快吃饭吧,不早了。”
“该不会是逃犯吧?”她探头小声问。
“不知道。”林琅扒拉一口白饭进嘴里,看着自己的碗,声音淡淡的,“跟我又没关系。”
\\
火车进入青海境内,窗边风景一路向好。
高耸挺拔的昆仑山脉连绵起伏,远在天边,云层稀薄,隐约能见到山顶的终年积雪,在阳光下发出闪亮一片的反光。
忽然一片无边无际的蓝绿色湖泊映入眼帘,车厢里的人都激动起来,纷纷围到窗边举起手机。他们眼前便是青海湖。
徐楚也难掩兴奋,赶快掏出手机录起小视频,林琅笑看她一眼,眼光顺着她方向骤然放远。他忽站起身,捺一下徐楚肩膀,“我去上个厕所。”
徐楚只顾着看眼前景色,想也没想“嗯”了一声。
他们的床铺在车厢中部,离卫生间有段距离。因此当那头传出窸窣人声的时候,徐楚并未在意。直到她余光瞥到车厢尽头有几个高个人头不停攒动,什么人突然高吼一声,她心里一惊,转过脸,看见人群中闪过一抹红色——
林琅脖上的红围巾。
“借过一下,麻烦让一让!”
徐楚挤开堵在过道上拍照的老老少少,听见车厢尽头的人声越来越近。
“嘛瘪犊子玩意儿,老子在那蹲坑呢,他砰砰砰擂门叫老子出来,老子凭什么出来!”男人高高的颧骨上有块淤青。
“老实点儿别动!”一个列车员吼道。
卫生间外,林琅和那高瘦男人各被一个男列车员别着手,不让他俩靠近彼此。
林琅身后的列车员语气柔和许多,对他说,“先生,麻烦您跟我们去乘务员室说明一下事情经过。”
林琅刚想说什么,那男人又叫起来,“我不去!要去他去,是他动手在先。”
“吵吵啥啊你,那人家肯定是看你不对劲才要你出来啊!”过道有个同样操东北口音的大哥喊了句。
男人脖子一梗,“真他妈嘴欠,找收拾啊你,关你什么事你在这乱跳!”他说完就被身后的列车员一紧胳膊,拖着朝另一节车厢走去。
“你跟我走。那位男士也一起。”
徐楚藏在一堆看热闹的中年男人后面,实在挤不到最前面。
林琅抬脚要走时回过头,隔着人丛,准确无误对上她的眼。他翘起嘴角笑了笑,对她摇摇头,转身跟着列车员走了。
\\
半小时后,火车驶离青海湖,过道又恢复了清静。
一阵脚步声哐当踏来。
徐楚焦急地坐在窗边椅上,看几个穿军绿制服的人一脸严肃走到那男人睡过的床铺边,埋身翻找什么。
很快,他们低语几句,又踏着大步离开。
人一走,车厢就炸开了锅,闹哄哄得像离了班主任的小学课堂。
同包厢的大婶先嚷开的。徐楚隔得远,听不太清,只有一些咬得格外重的字眼飘进她耳朵。
“谁能想到呀……毒藏身上……一大袋……枕头底下……厕所……捉的现行……”
徐楚就那么屏息凝神听着,忽然感觉唇边一股铁锈味,伸手一摸,才发现嘴唇被自己咬破了皮。
心里没来由地一慌。
徐楚赶忙低头打开手机通讯录,点击紧急联系人,就要按下通话键。
一双手扫过来,摁熄她的手机屏。
“说了没事。”林琅坐回椅子,双手抄兜里,脖上的红围巾仍然鲜艳,衬得他苍白的脸也腾起血色。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
林琅一走过来,过道陆续有人探出脑袋想打听消息,徐楚声音细下去,“不是说跟你没关系……”
林琅看着窗外连绵的灰色群山,微微一笑。
“确实没关系。本来不想管的,但这不是上厕所恰好给我碰着了。”
徐楚瞅他脸,想找出打斗的痕迹。
“还跟他动手了?”
林琅脸上仍挂着浅笑。
“没。就拉他出来的时候用了点力气。”
“挺高兴的吧你。”徐楚嘘起眼看他,“都说你们看到坏人会肾上腺素飙升,是不是很久没这么兴奋了?”
闻言,林琅似有若无地翘了一下嘴角。
“哪有……”
“哎小伙子,你是咋发现那人不对劲的?”
那对老夫妻一直留心他们俩的对话,年近七旬的老头子忽问林琅。
婆婆也跟着笑起来搭腔,“小男伢长得好,个头也高,你做什么工作的?眼力这么好。”
老头笑,“不会是便衣警察吧,哈哈哈。”
“我……”林琅说这话时看了眼徐楚。
她看着他眼底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光,又散开了。
“我什么都不是。”
老夫妻听完,愣一下,干笑两声,转移话题又去聊别的了。
车厢里依旧嘈杂,有人公然放歌,有人大声唠嗑,唯独窗边的林琅和徐楚静下来,一时都无话。
就这么默了许久,列车轰隆向前。
“我一直觉得。”
徐楚看着林琅清俊的侧脸,在车窗映出浅浅淡淡的倒影。
“人一辈子怎么都能过,但不能背着冤屈过。”
林琅仍在看窗外的西北大地,满目黑土,一片苍凉。
听到这话,他睫毛颤了颤。
“那次捉完李明华,我不想做老师了,是你告诉我的,哪里都有黑暗,都有不公平,但无论在哪里,我们都有机会做出高尚的选择。”
徐楚顿了顿,她必须确认林琅在听她说话才会继续。
林琅眼光微动,他启开干涩的唇。
“嗯,我说过。”
“为什么要因为这场诬陷,去放弃你热爱的职业?我不相信你只是为了吴书达做警察,从来都不是。”
眼见包厢里的老夫妻又要插话,徐楚抬手一关包厢门,拉锁上栓。
“林琅,你是一个勇敢,正义,纯粹的人,你渴望保护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即便没有吴书达,我相信仍会有一些事促使你选择这个职业。你的那身警服从来不是为他穿上的,你为你自己穿上,为弱小的人穿上。即便你离开了警队,从派出所辞职,交还了家里所有的警服,但我知道——”
她找到他古井无波的眼睛,看进去。
“那身警服一直穿在你心里,否则你今天不会多管这桩闲事。”
林琅表情仿佛僵了一瞬。
他转回脸,面对徐楚,扯动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
“不做警察,我还能找别的工作。你不总说我陪你的时间太少?”
他从口袋伸出手,越过小桌板,包住徐楚的手。
她垂眼一看,他指节上分明多了几道血痕。
徐楚看回他的脸。
“但那样的你,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我的。那就不是我爱你了,是我爱我自己,也就没有爱了。”
林琅终于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周遭纷杂全都安静了一霎。
他脸上呈现出少有的严肃神态,语调愈发低沉,“如果我是警察,在见到他从卫生间出来的第一眼就该把他拿下。哪怕做警察一分钟,我也要履行职责一分钟,没有避险的权利可言。”
他的目光深起来,徐楚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攥得越来越紧。
“我的意思是——”
林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危险来临的时候,我得把自己先交付出去,然后才能交付给你。徐楚,你真的会想跟这样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吗?”
这是什么话——
徐楚另一只手覆上林琅的手,指腹抚过他的血痕。
她慢慢地说,“如果真有这么一天……”
她看着他,语速越来越慢。
林琅眉心跳动一下,“嗯?”
徐楚会心一笑。
这样的笑是释然的。嘴角弯起来,眼里却盛着宁静。
她说,“林琅,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别担心,我会放你走的。”
说完,她扭头看向窗外。
林琅久久地望着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