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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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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回到这座城市已有一个多月。

他每天呆在这间空荡荡的铁皮屋子里,吃饭,睡觉,打针,上药。

下午两点,会有穿白衣戴口罩的护士把他绑在铁床上,往他身上泼冰水。那感觉很痛,冷到刺骨,就成了痛。

但痛过之后,他会舒服起来。

那种蚂蚁乱爬,痒遍全身的感觉会消失一阵,直到第二天,噬骨钻心的痒和疼袭来,冰水再次兜头泼下。

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他都是这么过过来的。

林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印象里,他没做错什么。

同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床边何时出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

这女人每天都来。

最开始,她穿一身白纱裙来找他说话,叽叽喳喳的,吵得他没法读报。她一过来,其他房的人就跟看热闹似的,扒在铁窗的窗缝上看她和他,把他们当动物园里的猴子。

后来护士拉她出去,消停几天,林琅以为自己终于清净了。结果从某一天起,她又来了。

她总穿一件高领米色毛衣,头发挽一个髻,两缕卷发垂在脸边。林琅下午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她这幅模样。

她坐在床边,手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她的衣袖很长,盖过了手,只露出一节手指。但林琅猜,她的手应该握成了拳头,那拳头在很细微地发着抖。

林琅看了眼墙上的钟,晚上六点。

他在冷水疗法过后,通常会注射一针药剂,然后睡一下午觉,睡到夕阳西沉才醒。日落的光线浓郁,暗淡,林琅从窗外别过脸,看着她问,“你怎么又来了。”

她说,“来看看你。”

“哦。”林琅收回视线,看着灰白的天花板问,“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回吧。”

她似乎轻笑一声,然后慢慢地说,“时间还早,还想多看会儿。”

林琅醒来感觉有点冷,他想把被子往上扯高点,她立刻伸手帮他,把被子轻轻掖到他下巴。

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又闪电一般缩回去。明明穿着毛衣,她的手竟然很凉。

林琅心想,反正还没到饭点,不如找她打发打发时间。

他问,“你没有工作吗。”

“有的。”她认真说,“我下了班过来。”

“你做什么的。”

“……之前是老师。”她犹豫一会儿,说,“现在,算是文员吧。”

林琅慢慢地眨着眼睛,意思是听懂了,“哦,文员是做什么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又笑,“给老板端茶送水,给同事收发快递,都是些杂活。”

林琅点点头,“听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她低头,莞尔一笑。

林琅挠了挠脸问,“怎么不继续做老师呢。”

“太忙。”

“可我看你挺闲的。”林琅想了想说,“不然怎么每天过来。没人像你这样每天过来。”

“是么,你觉得我很闲,是这样么。”

她说这话时看向林琅眼睛。不知为何,林琅觉得她的目光有点扎眼。他在她身上扫视一番,最后把视线停在她手上。

他这下看出来了。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确实握成空心拳头,在抖。

“不是。”林琅淡淡说,“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抖得更厉害了,连肩膀也在颤,可她却低下头,听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哭。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快到晚餐时间了,林琅想尽快结束这无聊的话题。

他想出一种可能,似乎也只剩这一种可能。

“难道。”他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说,“我们之前认识吗。”

她这次很快地抬起头,眼睛又黑又亮,眼眶里闪着光。

林琅有点无奈。还真是哭了。

他摆摆手说,“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问。”

她破涕为笑,鼻孔吹出一个晶莹的鼻涕泡,“吧”一声,鼻涕泡又很快破了。

不得不说,这模样有点滑稽。

“你明天还来吗。”林琅开始穿条纹服。

他不避讳她打量自己赤膊上身的目光,因为目光里有好奇,赞叹,还有喜悦。

就算他已经这样了,但他的身体还是有值得称道的部分。这感觉很不错。

她答得肯定,“来。”

铁门打开,护士端着铁盘子过来,放到床上架好的桌板上。

他埋头吃饭,听见护士小声说,“探视时间到了,徐老师。”

不是不做老师了吗。

林琅心想着,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根本没功夫问这些。但他还是从饭盆里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站起身,抚平毛呢裙的褶皱,察觉到目光,她也看过来,似乎觉得他吃相很好笑,一只手就要揉他脑袋,却又想到什么,手举到一半停在空中,还是放下了。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明天再来看你。”她说完,又站着看他吃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林琅嚼着没放油盐的饭菜,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很快,吧嗒吧嗒的皮鞋声也走远了。

窗外的天彻底变黑,可他不想开灯,就任由自己摸黑,食不知味地默默吃饭。

其实他想,她明天不来才最好呢。

昨天,今天,明天,对他来说本没有任何分别。

可她一来,就不同了。

他会在每天睡前告诉自己,她明天要来。

他会在每天睁眼那一刻告诉自己,她今天要来。

然后,他会数着报纸上的白纸黑字,等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想她怎么还没来。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他就完了。

但她是个守约的人。

每晚六点,林琅准时醒来,她准时坐在他床边。她待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小时。似乎有人为他们掐着点,半小时一到,护士就敲敲铁门,示意她,时间到了。

自那次聊天后,她每次会带些小玩意来见他。

第一次是只玩偶熊。第二次,是只玩偶熊。第三次,还是只玩偶熊。

林琅胡乱捏着布绒做的小熊脑袋,不明所以。

“这些一模一样的熊有什么好玩的。”

“它们穿的衣服不一样。”她笑着说,“有穿蓝色衬衫的,有穿荧光制服的。”

“哦。”林琅依旧不理解,但他说,“穿蓝衬衫的熊长得最好看。”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也最喜欢这只小熊。”

林琅想,人总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他的态度依旧懒懒的,谈不上多主动,但她莫名变得干劲十足。

春天过完的时候,他的条纹长袖换成短袖。她也不再穿毛衣,总穿一条藕荷色的薄纱裙。

她不知从哪翻出一些发黄的旧报纸,指着报上的新闻给他读。

“受台风影响,我市昨日迎来近十年最大降雨,地铁1号线紧急停运,数百名乘客被困隧道。”

她以为林琅是不识字的小孩,指着加粗大字给他一字一句地念。

可林琅完全没看眼前的报纸。因为她整个身子都倾过来,头发垂在他脸边,凉凉滑滑的,他吸吸鼻子,闻到她身上清新的白桃香气。

林琅盯着她白皙细长的手指在报纸上移动,弧形的指甲壳修剪得干净,还有淡淡的月牙。他就这样看愣了神。

林琅开始觉得,她也没那么烦人。

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说话,但她从不絮叨。她还念过一则新闻,有所小学出过一个禽兽男老师,专欺负小女孩。

她念完,含笑歪头看着他,见他没反应,她垂下眼,很快就转移话题了。

她还问他,知不知道这座城市有个知名景点叫凤凰山,山顶有座求什么都很灵的庙。那里漫山遍野开着山毛榉,很适合夜晚去看月亮。

林琅耸耸肩。

她还说,你别看这张床这么小,其实睡两个人也完全能睡得下。

林琅问,“你试过?”

她笑着挽了下头发,没说话。

林琅看着她小小的手发呆,她的手腕纤细如玉,她的手指白嫩如荑,可那上面什么首饰也没戴。

他猜,她可能是单身。

天气转凉的时候,有个老人第一次来看他。

林琅拿不准这人的年纪。老人满脸皱纹,几根稀疏的头发全白了,按理说他肯定很大年纪了。可他个子还没老缩,说话也有中气,就连哭起来也很大力气——

“林琅,我的儿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变成这样子,我一个人怎么活,我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老人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另一只手还在不屈地捶打地板,边捶边哭嚎。

几个护士合伙才把他抬出去。

后来,他再没来过。

那个秋天格外漫长。

因为她偶尔会来,偶尔不会来。

林琅每天睁开眼,会在心里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如果她今天来了,他就告诉她自己昨晚做的梦。如果她没有来,他就把梦的内容记在纸上,等她下一次来时告诉她。

这一天终于来了。

可她比之前憔悴了许多。皮肤白得没有血色,眼下微微发青,脸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得吓人。

她是拎着保温饭盒,从医院赶过来的。身上还带一股给老人擦洗便溺的味道。

林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梦的内容,因为他发现,比起诉说自己的梦,他更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当他的心完全不属于他自己,当他一睁眼就会想她,他知道他完了。

但他完得心甘情愿。

铁窗外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时起下了雪。

林琅的头发长出来了,冒出青色的发茬。他从没踏出这间铁屋子半步,但他想自己的脑袋很像被白雪覆盖的土地,只钻出芽苗的一点尖尖。

她再来的时候,笑容又变得很明媚。

她穿一件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毛绒大衣,说她的家人出了院,手术很成功。

她还说,有人在写论文研究他,主题是毒.品的某一作用被压制时,人体功能是否会反向增强。

林琅心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早已学会掩饰自己的漠然。因为是她。

他看着她笑了笑,说这研究不错。

有一天,她冷不丁问,“你还记得西藏吗?”

林琅挠了挠脑袋。

她眼底的光一下就熄灭了。

“已经一年了。”她轻声说。

“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又笑起来,给林琅看雪山和湖泊的照片。“你知道纳木错的传说吗?”

林琅摇摇头。

她了然一笑,给他手舞足蹈地讲起这故事。

“相传纳木错湖和它边上的唐古拉雪山是一对恋人,远古时期,他们是一对在草原上放牧的夫妻,过着安静祥和的生活,但他们偶然触怒了神,一场暴风雪过后,唐古拉离开纳木错去寻找牛羊,身受重伤,再醒来时,他失去了曾经的记忆。”

林琅靠在枕头上,微微笑着听她继续说,“那怎么办。”

“直到过了五百年,唐古拉才记起曾经的事。当他回到那片草原,纳木错已经把自己融为眼泪,化成一片痴情的湖水。唐古拉悲痛万分,他当即扑倒在地,把自己化成巍峨的山脉,怀抱着纯净的纳木错湖。如果你有机会去那里,会看到湖边那条绵延不绝的山脉,山顶终年积雪,当冰雪融化,流进湖泊,那座山和那片湖,才真正地重逢在了一起。”

林琅听得入神,直到回过神来,他看见眼前的她哭成了泪人。

他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可一看到她通红的双眼,带着哀怨和期待,他退缩了。

林琅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递到她手里。

此后又过很久,林琅已经不用每天被浇冷水,也不再感到浑身发痒发疼。他第一次出那间铁屋子的时候,坐着轮椅,他被推进一台车。

车把他拉到医院,拉到双人间。

她似乎很高兴。

每次来,她总带着说不完的新消息。

她说有个黄头发的男人,蹲了五年大牢,最近刚出狱。说他很感谢林琅,是林琅当年帮他减的刑。

她说他曾有个最好的朋友,后来他牺牲了。再后来,他年轻的遗孀重新嫁了人,孩子三岁了。

她说,曾有个漂亮女孩很喜欢他。她去世后,被追认为烈士,和他最好的朋友埋在同一个陵园。

她说,伤残补助就快下来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总会等到的。

林琅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她受到鼓励,就更起劲地说下去。

其实他根本没在听,他只顾着看她。她长出了几根白头发,在满头黑发里白得刺眼。

林琅很想替她拔掉那几根白发,但他拿不准,她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白头发会不会更难过。

她最常说起的还是一条狗。

照片里,那条大灰狗威风凛凛,很乖地站在一个小女孩身边。

那只狗又大又高,双目黑亮,似乎会对全世界龇开獠牙,却唯独对女孩低眉顺目。

她抚着照片,轻轻地说,“我曾向老天许过一个愿,愿望实现了,但我没想到,愿望的结局会是这样。”

林琅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一旦陷入回忆,她会变得非常感伤。只有在这种时刻,林琅切身体会到,她老了。

晴明细雨,温夏暖冬,许多年如一日,她一天不落地来看他。

后来,林琅被转入四人间。他的床边有扇窗户,能看见窗外有大树和草坪。他开始被允许下楼走动。

说走,并不准确。

是他坐在轮椅上,她推着他下楼透气。

又是一年春天。

医院里的迎春花露出暖黄的花苞,春风吹得人无比惬意。这是阳光最暖也最好的春日午后,吃完饭,懒猫卧在花坛边,和他们一起晒太阳。

她扶着林琅,坐到一排长椅上。

他们头顶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榉树,树冠茂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抬头看树,手伸进光影里,就像长出豹纹一样。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林琅觉得,还是只有那一种可能。

他看着她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啊?”

她侧过脸,对着他笑。

他也笑了。

榉树下,一片椭圆的叶子被风吹动,慢慢落下来,轻飘飘地在空中荡来荡去,最后落到他们的长椅上。

林琅说,“今晚一起吃个饭吗,我请你,吃食堂。”

她只是看着他笑,眼眶里闪着泪花。

风吹动他们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

他知道,她答应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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