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近来两日天相都不明朗。今晚月亮短暂地露了个头,在云层后氤氲出斑斓彩光,不一会儿东风就将层层雨云吹得遮天蔽日。
春日细雨常常随风潜入夜,今晚便是如此。怀思又攀上那枝繁叶茂的树冠,拣了条粗枝坐下,继续先前的打望。
若是可以,少与怀谟这一转世牵扯什么瓜葛。
自心中记下江家的大致轮廓,怀思听到风传来远处的车马声,便又往树梢挪了挪,从胸前摸出隐匿符贴在肩头。
绵延了百米有余的商队满载而归。最前的几骑快马先行,不多时,江家大门缓缓开启,两列仆役鱼贯而出,打马迎去。终于等到其中最华贵的马车驶抵江家。近侍放下小凳,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获得车中之人许可,撩起车帘……
已是人间三月天,马车上下来的青年却还是早春的衣着。
怀思知,这依然清瘦的年轻男子便是怀谟转世——江家家主江秋霖。
似乎感受到了热切的视线,青年回首望向怀思所在的树冠。身旁随侍会意,拔剑飞速上树来。便是隐匿了身形,怀思心中仍生出一丝紧迫。
一场虚惊。
上一世的云凌已甚棘手,而今的江秋霖生魂已全,即便被掌门与长老合力封了神府,只怕也不好对付。怀思不免沉思,来之前安宁说过,江秋霖只会是个没有灵力的寻常人。可眼下看来,他六感仍是分外敏锐。若是想悄无声息接近一两月,还得谨慎行事。
此番江秋霖亲自去金陵为藩王贺寿,献上甚有诚意的贡品,不出所料又得藩王心悦。虽仍是备受轻视的商贾,上头有人罩着,往来京中与江南也少了刁难。
一行人接续跨入大宅门槛,怀思追随的视线被阻隔一段,又见江秋霖的身形出现在照壁之后。在转进后院之前,江秋霖又一次回首,已远去数十米,怀思感觉还是对上了视线。
江秋霖今夜莫名有些气急,方才心跳好似漏了一拍。抚上心口,随侍皆是一惊,纷纷紧张道:“家主!”
未免再刺激江秋霖,怀思双足顺着树干滑下,今夜的打探到此为止。
刮了一夜的风将翌日吹成了沉闷的阴天。
昨晚一瞥,怀思原先的打算尽数作废。思量一夜,望了望分隔两室的墙,还是先解决虞兰的困境吧。
临安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往来经商者众,铺面宅子流转得也快。
未过晌午,怀思便寻得一处合意的小宅子。与主街不过数十步之遥,不张扬也不寒酸。一进一主屋一厢房,两人住绰绰有余。交过定金,怀思同担保人和卖家一道去官府过了房契地契,又换了门锁。
前房主还有些家具杂物不便带走,见怀思爽快便大方赠与。怀思在房屋四角仔细布下掩蔽之阵,以防这几日在临安城中闲逛被贼人盯上了。
午后,怀思雇了几个妇人将屋内院子仔细打扫了一遭,扔了不少旧物,换了两套被褥。夜里还有几分寒意,唯恐虞兰受寒。
黄昏时,小小驴车将换过衣衫蒙着面容的虞兰接来,如此,二人有个落脚之地了。
怀思在院中升起火盆,将原先两人的衣物尽数烧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独身女子购置一处房产,弱女子携重病同乡进城求生两件事都传入了鸡鸣狗盗之徒耳中,平日里大半精力都得花在寻求清静之上。
见虞兰颇为可惜的神色,怀思宽慰道:“无妨,明日再替你置办几身新衣服。”又说起现下两人处境,再无需辗转于客栈之中,亦无需担心在外面被他人认出。
“姑娘!”虞兰甚是欣喜。若非眼下有气无力,不然定会绕着小小的院子跑上几圈。
怀思轻笑,只待过几日了结了身籍,虞兰便重获自由了。
“虞姑娘,随我来。”
有些对过去痛苦过往的担忧和对不可获知未来的惶恐,虞兰忐忑着随怀思进了西边厢房,手指绞着手帕,心中惶惶。
看出虞兰惶恐,怀思牵起她的手,坐到榻上。柔声问:“你可有何谋生之长?”
一时间,虞兰迷惘。小时养在深闺,只识得些字,会绣几个花样。家族一朝倾覆,再往后学的都是些下三滥的东西,只能配合男人寻欢作乐。自觉无用,虞兰只得回道:“姑娘,妾识得写字。会女红,能绣些花样,换点糊口钱。”
怀思认真考量了虞兰之言。江南苏绣名满天下,绣娘都是自小培养,为求绣品精巧,商人不惜早早熬瞎绣娘双眼。虞兰的女红在这江南怕是难以出挑。
见恩人不语,虞兰急急道:“姑娘,妾身能学,妾身不怕吃苦。”
怀思摆摆手,示意虞兰莫急,愿让其一试。
“明日我替你买些针线绣样回来,趁着还需休养的些时日,你也打发下时间。”
顷刻,虞兰心下顾忌大消,心潮翻涌间泪水已蓄满眼眶,自陈过往:“先祖曾是高爵,在京中颇有威望。便是改朝换代,家父在朝堂上仍有一席之地。可不料姑母入宫后数年无所出,一朝失仪获罪,累及家族。”
怀思不喜虞兰将没落归于其姑母头上。光耀难道只是靠了男子拼搏数代而得,女子只需失仪便能抹杀?宫妃薛氏入宫也是为家族求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话虽如此,还是静听虞兰续说后事。“薛家男子尽数充军,女子没入教坊。妾未及笄便随南下的京官来了江南,辗转被归入临安教坊。”
“原先,日子也没有千般难捱。不料官商勾结,原是受官府所控的教坊一朝转了私。妾与坊中女子昼夜不停受那皮肉之苦。前面的姑娘都折了,轮到了妾……”
“所幸妾身命大,蒙姑娘再造。”字字饮泪,声声泣血,虞兰蒙起脸不住地啜泣。
夜色沉沉,怀思点亮一灯如豆。墙上氤氲的暖光中有两个身影,一如古井无波,另一似有疾风拂过。
窗外晚风起,很快骤雨喧哗。虞兰庆幸已有落脚之地,不再随风雨飘摇。
突然而来的大雨也唤醒了虞兰的神志。自知无需反复鞭笞心中伤痕,再谢救命之恩。怀思听着窗外大雨,正有再去城郊一趟的打算,便顺势中止对话,让虞兰早些休息。
虞兰泪痕未干,不拗怀思之言,举着小小油灯在房门前相送。
怀思以袖遮面冲进雨中。一张黄符化作自己模样回了房。转瞬,又攀上了江家宅外之树。
霖雨久下不停。
厚重乌云承不住雨水之重,如抽开的宝匣,银珠倾泻。
有了这无根之水,怀思亦如鱼得水。五指轻抬,江家大宅中徘徊不去的鬼灵便被借雨招至怀思跟前。
“姑娘……”鬼灵迫于怀思周身威压,恭谨见了礼,飘在树梢间静待指令。
“跟我说说江秋霖。”怀思无声,对上鬼灵空洞的双眼。
鬼灵颇为自豪:“公子是江家最年轻的家主,十五岁便继承了偌大的家业。”虽有堂叔伯虎视眈眈,可越是使坏,却越只能看稚嫩的侄子将家业抓得越牢。
“你可知他为何身弱?”
“回姑娘话,大夫只言公子先天不足,难以根治。自小用药石吊着。”
鬼灵所言非虚,怀思又问:“你家公子出生前后,府上可有事发生?”
思索了一番,鬼灵回道:“夫人临盆前一月,府上频频有贼人闯入。一日,夫人受了惊,险些流产。老爷遍请名医为夫人保胎,可一月后还是早产生下了公子,险些一尸两命。此后夫人身体每况愈下,一年后便撒手人寰。”
“后来呢?”
“少爷生来聪慧,眼光独到。早早便随老爷经营家业。五年前,老爷意外身故,公子便在太老爷的扶持下继承了家主之位。”
已扫过鬼灵神识,见再问不出什么,怀思撒手松了魂丝。没了大宅中镇物的桎梏,鬼灵很快转世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怀思短短从他人视角回顾了怀谟这一世已经历的十数年。视线穿不过雨幕,落在瞧不真切的院墙上。
是夜,江秋霖睡得并不安稳。
许久未梦见的满月与楼台重现,又续上了一段梦境。
孤月高悬,亮如白昼。红砖金瓦,宅第井然,是京城之貌。迅疾,周遭又是一片混沌,不见天日。
不知过了多久,江秋霖又梦见一玄衣锦袍少年与月白衣裳的女子相拥。鲜红的血很快浸透玄衣,侵染月白衣袂。少年如盛极而衰的鲜红之花,陨落在女子怀中。无风,女子的身形却如云烟散去,一缕青丝缓缓飘落在已气绝的少年身上。
忽而,少年周遭燃起灼灼寒光。阵起,咒成。
江秋霖从梦中惊醒,额前背后皆已被冷汗浸湿。便是后来的梦境中又是一片虚无,江秋霖却有与先前截然不同之感。
这般说不出来的情绪已困扰了自己两日。
此外,自金陵返家后,江秋霖总觉得被谁人注视着。有些烦闷,仔细想也想不清由头。
“来人。”
暗卫不知从何处探出,恭请指令。
“日出之前,将宅外那几棵大树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