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江秋霖一番话似说与暗中人听。
这次倒是料错了,怀思并不在江秋霖房中。方才虚晃之后又潜回江老太爷院子里,观江老太爷恭敬而拘谨的态度,江秋霖一直以来的试探和这两日态度的转变。显然,老人家与孙子之间应当是达成了一些共识。怀思吃过云凌的亏,只怕又是一次意料之中的意外。
近侍已伺候江老太爷歇下,精神脆弱的老人比起年轻人而言,更易侵入神识。幸好怀思不是害人性命的鬼祟,匿影伫立在床畔,哪怕是晴天正午也甚是渗人。
十指相对,掌心间有一缕魂丝凝出。指尖交错,很快便织出一张可捕人梦境的网,抛在江老太爷枕间。不能驱动灵力,仅凭修为与功法读人梦境,只能窥知些许心思。
江老太爷睡得不太安稳,数年来反复梦到长子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怀思眉头轻蹙,抬指勾回梦网,顺手挥散了令江老太爷心如刀绞梦境。
复现竹林间,方才远远随行之人应当是复命去了。客院中,虞兰正对着日头舒展四肢,见怀思回来,忙不迭迎上去。
“小姐。”
“下午有人来教你看账,你可准备好了?”
“当然。”虞兰笑得灿烂,幼时饱读诗书,识来的字自豆蔻起便被迫唱着淫词艳曲。眼下终于能做些心中所想之事,虞兰兴奋得两夜晚眠。
“甚好。”怀思点点头,“天气转暖,晒太阳的时间莫要太长,也不宜在正午暴晒。”烈日炙热,过犹不及。加之强光眩人眼,容易撞上邪祟却不知。
客院格局与杭岚路的宅子相似,皆是主屋坐北朝南,西边一间厢房,东边作他用。怀思合上房门,念过口诀后再轻轻接下常人不可见的灵符,金绿的万字文锦缎的小包袱才显现在眼前博古架的上。
取了几张匿影符放入袖怀中,怀思清点了剩下的符咒,还有江娇娇与安宁塞的一堆瓶瓶罐罐。不出意外,这些符咒与丹药用上几轮都不是问题。
将符纸贴回原处,怀思换下有些不便的月白广袖罗裙,着雪青短衫与鹅黄百迭裙,下午还要在江家仔细转转。配合着同虞兰用了午膳,看虞兰大快朵颐,怀思有些歉疚道:“抱歉,前些日子同我吃得太过简单了。”
“小姐哪里话,每日有要事在身,还要惦记着奴一日三餐。”
“若是这饭食不合口味,小姐不用因要陪着奴而勉强动筷。”
怀思轻轻“嗯”了一声,道:“到了饭点你便自行用饭,也莫要再等我。”
说罢又关切了几句虞兰学管账之事,称自己要午休了转身回房。漱过口,从怀中抽出一张黄符往榻上一掷,帷幔顺势垂下,其后便有个清秀女子的身影。屋顶的瓦片悄然掀开了一隅,有旋风自屋中钻出,不一会儿吹动了江秋霖的书房外一盆嫣红牡丹。
“你来了。”
怀思一惊,江秋霖怎知?沉住气坐到靠椅上,眼下江秋霖精神抖擞,不靠法力难以侵入神府。怀思静静候着下文,江秋霖却仍低头仿若无事般处理案前事务。
一阵东风过,江秋霖又道了一句:“钟离?
原来是诈。
怀思哭笑不得,只待江秋霖被一通账目榨去精神,扶额轻揉太阳穴之际,终于能窥得魂魄。江秋霖生魂既全,此番以修复觉魂为重,觉魂零散如江间滩,一些如边滩凹凸傍在灵脉两边,一些似心滩江中冒头,只是堆积,不得章法。
走神不过一瞬,江秋霖臂膀一颤,恍惚的神情迅疾恢复清明。怀思还未细看七魄如何,眼前视野便戛然而止。江秋霖意志坚定,还是待其入睡后才方便修补。
江秋霖的书房格局巧妙,能避开日头,却不阻隔充沛的光线尽洒屋中。书案上账簿堆得高高,左边一摞是江秋霖劳作一上午的成果,右边所剩无几的几册排着队等待审阅。
怀思也渐渐放松下来,将脊背轻轻捱上身后靠背,细细打量书案后认真工作的青年。除了清瘦,江秋霖的容貌再看不出云凌的半分影子。
云凌生得很是精致,内眼角如勾,眼尾上扬,非常标志的丹凤眼。只是眼中少了神采。不装乖巧时,能从面上瞧见少年意气和令人寒栗的阴鸷。最后像扑火的蛾,死得决绝。
而江秋霖符合人们对江南公子的印象,眉目秀气,气质温柔。像以羊脂玉写意雕琢的玉兰,没有锋利的棱角,先于百花开在春寒料峭时。
怀思心中一颤,可是这样的公子在数月后也会也会如盛放后的玉兰花,花瓣片片脱离花萼,零落成泥。
忽而伤感起来,怀思静静望着江秋霖,试图再从青年的眉眼中寻觅一分恋人的影子。怀谟俊朗,有着云凌和江秋霖都未具备的好似一棵参天大树般的茂盛生气。身形也要高大些,令人心安。可无论云凌还是江秋霖,都更需要他人保护,
“家主,京中来信。”
这次的回信江秋霖等了四日。
“未寻得钟离宁讯息。只有其名,不知其貌。临安书斋皆为钟离氏之业,可一试。”
江秋霖果然查到了什么。兵不厌诈,怀思不知这封信可否还是陷阱。倒是知晓这天下书斋半数以上是长老的产业,所推的话本子大多出自某个师姐之手。原先与安宁几人一道行走江湖,安宁不时会以钟离家二公子的身份去书斋取些银钱周转。
百密一疏,只记着江娇娇挂在嘴边的:“有我的东西,在江家横着走。”倒是忘了还得准备钟离家的信物。江秋霖迟早会找来人试探一番,与其被动不如抢占先机。
门中弟子下山时会携带师门特制的信纸。不一会儿,客院窗边,信笺化为青鸟直冲云霄,往西北方向的京城振翅飞去。
离傍晚还有两个时辰,怀思信步在江家大宅游走。原先喧闹的莺莺燕燕都被请出去了,偌大的宅子顿时空旷了不少。维系宅中运转的仆役见怀思无不停下手中活计恭敬行礼,老太爷亲自出山从城中请来的贵客,千万怠慢不得。
江家依山而建,后花园连着山,山上修筑有高高的围墙,墙前后的树都砍了去,还修有沟渠防卫。山中有一小涧被引入园中,随山势而下点缀宅中。不时有人自园外来,奔忙往江秋霖院子去,是述职的江家各处店面的掌柜。江家运转得有条不紊,谁人何时该身处何位都一清二楚。
如此有规律可循,也容易遭人钻了空子。怀思不知江秋霖的后手在何处,在宅中绕了一大圈后回了客院,逛累了要歇息再正常不过。又以傀儡相掩,随入园汇报之人进了宅中库房。
硕大的桐木箱子编着号整齐地码在库房中,一间是账簿清单与货样,一间是四处搜罗来的各式稀奇玩意儿。皆不是怀思所寻之物。
“这箱南珠是家主采买的,得担去私库。”恰巧府上账房清点出错放了的物品,指挥着力夫将东西归置到该去的地方。
私库……
怀思随力夫寻到私库前,记下位置晚上再探。现在得趁着夕阳西沉,上蛾眉月现于日落后的西空,赶紧寻江秋霖去。
仲春的天黑得比冬时晚了不少,酉时过半夜幕才缓缓降临。
江秋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今日看了一天账,方才又会见了几处店面的掌柜,晚饭后还有十人候着。想到晚饭要听一众男子溜须拍马,不知可又会借机催起婚事。江秋霖张开手掌抚上额头,拇指与中指轻轻揉压两侧太阳穴,真是头疼。
指尖动作渐渐缓了下来,颞区好似有清泉涌入。眼皮越来越沉,双手叠在书案上俯身睡了过去。
狼牙色的蛾眉月吐露着灵光,月华垂落于地被抽成丝线,拽到书案旁。经怀思之手缓缓穿行于江秋霖的四肢百骸,汇于三魂七魄间,将零散的觉魂碎片粗粗勾连起来。
远处有脚步声近,屋中暗处的近侍探出身,也往桌案来。
指间月华蓦地断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家主,时候到了。”近侍轻声唤道。
“嗯?”江秋霖睁开眼,直起腰身拍了拍脸。不过是打了个盹儿,周身竟倍感清爽。
月亦西沉。江家花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怀思在江秋霖书房中仔细翻找,取下书架上一幅没少被人开合的画轴,缓缓展开,入眼的竟然是月下的监天司观星楼!
复杂的情绪瞬间从脚底升起。怀思再三端详了画上场景,高台红楼,监天司的朱漆青瓦,还有西门外熟悉的景致。怀思有些惶惶,将画卷归位原位,没注意到方才有一根羊毫从卷轴上轻轻飘了下来,落在地上青石金砖上,再难寻觅。
书房深处,红木书架上堆满了奇闻志怪。怀思无瑕揣测江秋霖可有看异志录的喜好,一心想证明那个难以置信的猜测。终于在膝处的格架中找到了几本前朝野史。
顺书签翻开一页,怀思怅然不知所措。
“十六代国师名云凌,姓不可考。生于大业七年,卒于大业二十二年。眼盲,道法高妙。通过往,可占未来。尝与仙人共祈福于月坛。事竟,窥天机而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