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两日后,到了离开那日,却只有范夫人一人前来送行。
看着依依不舍的范夫人和这座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府邸,范姝玉心中诸多感叹也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并不是不会再回来,可望着这里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心里再不会生出回家的亲切感。
话不多说,她简单告别范夫人,便踏上马车,向着东南的范县而去。
范县离皖州府府城大概一百余里,若路程顺利,行个两日便可抵达。
为图安全,范姝玉一行人走了官道,一路风尘仆仆,夙兴夜寐,终是在第三日上午抵达了范县。
车马辚辚,马车悠悠走在范县街市上。
只见青苔斑驳的板石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道路旁还摆着各种小食摊,从包子肉饼,到热汤饭菜,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
虽只是个才十几万人口的县城,但此处交通便利,陆水路发达,自古以来便是商业繁华之地。
而且,范氏的书海阁也是自范县发家,渐渐发展为如今的地步......
马车渐渐驶进书坊街。
此处名为书坊街,意即书坊如云,大大小小的书坊林立在此。一眼扫过去,满眼皆是一丛丛的书籍,浩如烟海,连空气中也不禁沾染上墨香味。
范姝玉定睛一看,发现门面最显眼,最阔气的赫然就是范氏的书海阁。
此处是书海阁在范县的分号,原本总号是设在此处,但因书海阁已在府城扎下根基,遂将总号移至府城。
范姝玉打量着此处的书海阁,发现其装潢配置与总号无有不同,此时店里只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
她观察片刻,正准备收回视线时,却发现书海阁门前来了大批白山书院的学子。
他们穿着蓝色的学子服,三三俩俩聚在一块,一个接一个进了书海阁,瞬间书坊内便变成蓝色大海。
白山书院是皖州府远近闻名的一家书院,是本朝开国一位致仕的高官所办,与新阳府的横渠书院,淮州府的东阳书院并称淙南三大书院。
书院院址就建在范县和梧县中间的白山山脚下。
一到书院休沐日,书院学子的蓝色身影在书坊街便到处可见。
所以今日可能是书院休沐日。
不过虽然往日书海阁也有书院学子光顾,但今日委实太多了。
见此,范姝玉不禁有些好奇,心里也有了下车去瞧瞧的念头。
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想到了就要去做,绝不拖拉。
于是范姝玉立马吩咐阿碧让车夫停下马车。
虽然车夫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收了马鞭,将其停在路边。
范姝玉戴上帏帽,下了马车,正准备带着阿碧去书海阁看看时,不想那个张先生也动作迅速地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气势嚣张地拦在她们面前,
“大娘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张先生,我突然想起还有一本文集忘了买,便想去咱家的书坊里看一看。”范姝玉柔声回道。
“大娘子,今时不同往日,您已是个谈婚论嫁的人了,该学会避嫌,不要再往那臭烘烘的地方去了!”
“再说,让个丫鬟去买就成,何劳您亲自去呢?”
张先生板着脸道。
本朝开国以后,世道安稳,世风趋于保守,对适龄待嫁的女子而言,不管定亲与否,都需待字闺中,学习掌家之道,礼仪德容。
所以从礼法来说,张先生也没说错。
“可是张先生,那本文集实在很重要,其他人买恐怕会找不到......因为那本文集书名几经变换,得我亲自翻看书的内容才行。”
张先生被噎得无言以对,遂狠下脸来,“大娘子,别怪我态度强硬,因为老爷吩咐过,这一年您需在老宅好好修身养性,您不仅不能见外人,也不能有任何擅自行动,我这也是按命令行事。”
见张先生终于撕破脸皮,范姝玉帏帽后的脸不由泛起一丝冷笑。
“张先生,虽是如此,但我们不是还没到老宅吗......天高皇帝远,只要你不说,父亲又如何知道呢?”
“况且,这事本就可大可小,你又何必抓着不放......”
说完,范姝玉眼睛向阿碧示意了一下。
阿碧接到指示,迅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裹,然后悄摸摸递给对面的张先生。
张先生接过阿碧递来的包裹,手指捏了下,感受底下凹凸不平的触感,脸上表情几经变换,最终嘴一咧,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我......看也是,大娘子若只是买个书,来回快些,不要耽误回老宅的进程就行......”
范姝玉嘲讽一笑,“张先生,你若不放心,可跟着我们一同去。”
张先生闻言却连连摆手,咧着牙道,“不用不用......这马车总得有人看着,老奴搁这等着大娘子就行......”
见她这么上道,范姝玉也不再多言,直接带着阿碧和两个护卫去了书海阁。
待走了一段路,阿碧突然凑过来,好奇道,
“娘子,你怎知这张先生爱财?”
范姝玉轻松一笑,“其实我也是试探。”
“试探?”
“是的,昨日我听了张先生的经历,脑海里便想起一人。”
“我还在书海阁时,曾听来买书的夫人们谈论起一位姓张的礼仪娘子。这位娘子幼时贫困,跌跌撞撞长大,机缘巧合下认了一位退休宫人当老师,作为记名弟子跟在她身边学习礼仪。后来宫人去世,这位娘子因是宫人弟子,被许多闻其声名富户人家请入家中,教导家中女儿礼仪。”
“然后呢?”见范姝玉停下,阿碧忍不住催促道。
范姝玉不再吊她胃口,继续讲道,“若是这样,这位娘子成不了坊间大家,也会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但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位娘子许是幼时穷怕了,她见富人家绫罗绸缎遍地,珍奇珠宝近摆眼前,便按捺不住内心欲望,偷偷昧下一两件好物。结果一朝被发觉,她声名扫地,诸富户对她唾弃不已,渐渐便泯灭于众。”
“所以娘子口中的这位娘子便是那张先生吗?”
“大差不离。”
“那娘子不就可以借此将她赶走了?”阿碧兴奋道。
但范姝玉却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张先生是父亲请来的,先不论父亲的想法,况且我们就算赶走了她,之后也还会有李先生王先生,到时候来的人说不定比她更难缠。”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便只能眼睁睁看她在眼前蹦跶吗?”阿碧垮着脸,沮丧道。
“当然不,她不是贪财吗!那我就用钱麻痹她,让她为我所制......”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便到了书海阁前。
书海阁的店面有上下两层,下层和寻常书坊一样,在展示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
不同类别的书籍都划分了不同区域,客人们可以因此更快找到想要的书。
然后上层也摆有书籍,但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于租赁。
客人在此间挑书,若挑到合适的,还可走到专设的雅室里静静看书。如还想将此书带回去看,只需到楼下办理租赁手续,再支付租赁银钱即可。
这些经营之道,全是祖父一人根据顾客需求和多年经验总结而来。
而书海阁也正是因此,才在竞争激烈的书坊中脱颖而出。
阳光下,书海阁的牌匾泛着鎏金光泽,范姝玉心里却五味杂陈。
暂且压下内心纷繁的思绪,她带着阿碧进了书海阁。
甫一进去,入眼便是满目的蓝,灼得人眼晕。
正是许多白山书院的学子在此翻看书籍。
一眼望去人虽很多,但里边鸦雀无声,只有书页翻动的簌簌响。
范姝玉往里面走去,沿途看到她的学子连忙避让,目不斜视,让她一时好笑之余,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如今天下太平,社会稳定,男女大防日益严密,未婚女子出门需戴上帏帽,男女之间不得单独相处等等.....
范姝玉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儿,随手拿起一本书,还没看清书名的模样便翻开数页,假装一副认真看书的模样,背地里却用余光观察附近一个清秀学子手上的书。
但当看到蓝色封皮上显眼的几个大字后,范姝玉内心不由愕然。
因为那上面写着的正是“英郎传”三个字。
而这本“英郎传”就是两年前她闲暇时写的那个话本子。
说来话长,两年前,她突然迷上了坊间的话本子,一有闲工夫便翻开话本子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样看完了四五本,她便发现这些话本子的故事情节老套得很,内容也大多讲些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
所以当第五本看完后,她便腻了。
后来某日,她倚坐在窗边,托着腮,望着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脑海突然冒出个想法:为何自己不亲自写一个?
想到那就干!
于是她瞒着祖父,私底下开始写话本子。
好在幼时跟着先生上课,她除了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其余时间全拿来看杂书,像志怪小说,文人游记之类的都有涉及,所以脑子里积累了不少素材。
当然,既然都亲自写了,她自要写一个反俗套的故事。
比如说女扮男装的才子和男扮女装的佳人,男佳人爱上女才子,女才子却喜欢他表妹,然后男佳人以权势相逼,女才子宁死不从吧啦吧啦的。
反正是怎么狗血怎么来。
写完之后,范姝玉伪造了一个落魄文人的身份,然后将这个投到了自家的书坊。
说实话投完之后,她心里甚是忐忑。
既怕自己写得不好无人问津,也怕自己写得大胆引来谩骂。
不过,最后范姝玉还是白担心一场。
因为话本子推出后,反响出其的好。不到半月,书海阁里的存货便一售而空。
书海阁见此书热度不减,便赶急赶忙又刻了一批。
后来书海阁的管事写信告诉她,说她这本在坊间大卖,许多读者都要求继续出续本。
范姝玉见首次尝试便取得这样的好成绩,内心自然喜不自禁。
本想趁热度再写续本,不料此书因销量甚好,最后竟引起祖父的注意。
她的小心思顿时被惊得烟消云散。
于是为防马甲暴露,她连忙告知书海阁管事自己因家里变故只能无奈封笔。
虽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赚钱的路子在眼前溜走,但写话本子一事终归不能被祖父发觉。
见旁边的清秀学子正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范姝玉心里不禁有些羞耻。
实在没想到这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书生竟喜欢看这个,真是......出人意料......
范姝玉若无其事放下手中的书,假装挑书的模样在廊道上走了一圈,背地里则用余光观察其余学子手里的书,发现无一例外全是“英郎传”。
范姝玉更加惊愕。
不想过了两年,此书仍在刊印,且热度不减,她属实未料到。
正当她神思恍惚之际,却听到两步之外有一人砰地合上书,语气带着嫌恶道,
“真是有辱斯文!”
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还是让范姝玉听着了。
她内心愤然,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嫌弃她写的书,不想刚侧目看去,那人也正好转过头来,两人视线迎面交错。
尽管如此,范姝玉未曾有偷窥被发现的尴尬感,她丝毫不退怯,目光迎头而上,隔着一层轻薄白纱,堂堂正正打量那人。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上也穿着天蓝色的学子服,不过袖口边却是黄色。
他身如青竹,筋骨修长,眉眼却极其板正,多一分则烈,少一分则寡,宽大袍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清正凛然。
此时他眉头微觑,似对范姝玉的大胆目光有些不满,但未说什么。
目光稍即错开,他放下手中的书,迈开脚步离开此地。
当经过范姝玉身侧时,她鼻尖闻到一股清淡的皂角味。
味道只一瞬,随着此人的离去,渐渐消散殆尽。
这事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范姝玉很快便抛到脑后,既然已解了心里的疑惑,她也不在此耽搁。
视线迅速地在书籍封面一扫而过,随意挑了本当代名士所写的文集,然后付了银钱,带着阿碧离开了书海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