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宅
日已西斜,天空染成一片橙红色。
范姝玉已在房内呆了一下午,这期间房内未传出半点声音,让一干候在外的丫鬟皆有些心神不宁。
阿碧抱着一篮衣服从外头走进来,目光不由再次望向那道隔绝内外视线的门帘,内心叹了一口气。
一个下午,她不知道多少次将视线投向卧房的门帘,又不知道多少次涌起掀帘而入的冲动。
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作为贴身丫鬟,自家娘子的性子她是了解的。
每次一有伤心之事,娘子总要一个人呆在房里静一静,旁人如何相劝都不行,需得她慢慢想通。
正兀自叹气时,外头忽而传来一阵人声。
阿碧竖耳听了会,察觉有些不对,连忙放下手里的衣物,转身去了外头。
她甫一踏出屋外,便见院子内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林管家。
这林管家管着范府后院诸事,连范夫人都对他多有倚重。
那林管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圆脸厚唇,看起来一脸憨厚模样。
他看到阿碧走过来,笑眯眯地问候了一声,“阿碧姑娘。”
“林管家,您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阿碧站在他面前,疑惑地看着他,余光还瞥了眼他身后那个妇人。
“阿碧姑娘说的哪里话,我哪次来不是有要事的!今日我来也是来传达老爷的命令。”
“敢问大娘子在否?”林管家笑道。
闻言阿碧心里咯噔一下,“我家娘子在房内小憩,这时还未醒,你与我说便可。”
林管家点点头,“那也行......老爷说让大娘子两日后回老宅,所以,阿碧姑娘,你们之后有的忙了。”
“这......林管家,你该不会弄错了吧......老爷为何让娘子回老宅?”阿碧惊了一瞬,随后出口质疑道。
“阿碧姑娘,这是千真万确,老爷亲自下的命令,我只是过来传个话......”,林管家无奈叹气。
阿碧咬了咬唇,“林管家,你可知老爷为何让娘子回老宅吗?”
“这我可不知。”
听了林管家的话,阿碧心里倒有些猜测。
今日老爷和娘子争执之时,她便候在廊下。她虽不知里面究竟在吵什么,但又有摔杯子,又有哭声,可想而知,吵得有多激烈了。
更不用说,娘子一回院子,便将自己关在卧房内,到现在还未出来......
“阿碧姑娘,这位张先生是老爷请来教导大娘子言行礼仪的。”林管家侧身一步,介绍他身后的妇人。
教导礼仪?
阿碧有些不解。
不过看着面前的张先生,阿碧纤眉不由皱了起来。
常言说相由心生,阿碧从前还不以为然,如今倒是深有体会。
这张先生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但面相已同老妪一般。她颧骨极高,像平整面皮上拱起的两座小山。一双眼眼白多,眼珠小,盯着人看时尽显凶相。
此时她下颌微抬,眉眼间流露尖酸刻薄,看着不像教导礼仪的先生,倒像市井里骂街的妇人。
“林管家,娘子从小便由老家主教养,言行举止没有半分差错,为何如今还要请人教导礼仪?”阿碧不解道。
“阿碧姑娘,这你就得去问老爷了,我一个管家如何得知!”林管家无奈道。
但不等阿碧有所回应,这个张先生便上前一步,嗓门奇大,
“阿碧姑娘,我不知大娘子是否言行出格,但范老爷既然请了我来,想来大娘子是需好好学一下闺中礼仪。”
见她出言污蔑娘子,阿碧不由怒道,“娘子言行如何,何须你来断定!”
“我虽无法断定,但范老爷如今请了我来,不就是说你们娘子需好好规正言行,学习礼仪吗?你如今如此反应,莫不是说范老爷的决定是错的?”张先生昂着脸,气势凌然。
阿碧气得浑身颤抖,实没想到首次见面,这个张先生便如此放肆。她不由看向一旁的林管家,却发现他揣着手,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她忽然明白,回老宅和教导礼仪之说,可能都是老爷对娘子的惩罚。
若这些都是老爷所为,那她一个做奴婢的又如何反驳主子的决定。
正惶然若失时,忽闻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阿碧转身望去,正见范姝玉踏着余晖款款走来,表情沉静如水,一点都看不出之前的颓然沉郁。
见到自家娘子,阿碧心中大喜,之前的消沉瞬间抛在脑后。
而林管家见正经主子来了,遂收起旁观姿态,向着面前人行礼道,“大娘子。”
一旁的张先生见此也跟着一同行礼。
范姝玉扫了眼面前两位不速之客,“阿碧,这是发生了何事?”
“娘子,林管家说让我们两日后便出发回老宅......然后这个张先生是老爷请过来......教导礼仪的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阿碧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底带着小心翼翼。
林管家在一旁连忙补充道,“大娘子,这全是老爷的吩咐,咱们也是奉命行事。”
了解事情始末后,范姝玉心底毫无波澜。
失望的次数多了,心也就麻木了。
她看向场中唯一一个生人,打量半晌,然后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张先生可是府城本地人?”
张先生愣了片刻,随即满不在意道,“我自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那张先生之前也在其余人家当礼仪先生吗?”范姝玉又问道。
但不等张先生有所反应,林管家倒是抢先出声,他以为范姝玉是怀疑她的身份,遂笑着解释道,
“大娘子,张先生是坊间有名的大家,曾是宫中退休姑姑的弟子,许多富人家都曾请她教养闺中女儿。”
“哦......那为何我不曾听过?”范姝玉反问道。
“......”
这话一下将林管家给噎住了,笑容僵了一瞬,心里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在范姝玉犀利的目光下,他的额角不禁沁起细密的汗珠。
这张先生自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家,不过她确实曾是退休宫人的弟子,当过几年的礼仪先生。但随着年岁渐大,声名尽消,也无人请她了。
而这边张先生见范姝玉言语间似有所轻视,心有不满,但深知这时不能落下话柄,遂按下心中怒气,自证道,
“大娘子,我如今虽默默无闻,但年轻时还是有一些声名,要不然范老爷也不会将我请过来。”
此时,落日沉入地表,光线骤然消失,天色渐渐趋于昏暗。
范姝玉看着对面张先生傲然的表情,眼神晦暗不明。随即她身子微微下沉,红唇轻启,却是在赔罪,
“原来是如此,是玉娘冒犯了,请张先生不要怪罪......”
“既然父亲有所吩咐,那玉娘就在此先拜见先生......”,
“娘子,今日你究竟跟老爷发生了何事,为何老爷会这般对你?”
屋内,范姝玉正端坐在书案前挥笔写着什么,而阿碧在其左侧磨墨,心上几经翻涌,终是将埋藏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闻言范姝玉笔尖一顿,随即继续移笔,将纸上最后一个字勾勒完。
“阿碧,你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我一直将你当作妹妹看待......今日所发生之事我也不打算瞒你......”,范姝玉放下笔,转头看向她,黑眸里尽是坦诚。
说罢,她抬头看向苍茫的天空,口中呢喃道,
“父亲要立兄长为继承人,我因此找父亲理论,结果自然吵起来了......父亲还告诉我,说他已答应林府的提亲......然后便是刚才的事,为了让我好好待嫁,父亲不仅让我回老宅闭门思过,还找一个人以教导名义行监视之举......”
阿碧呆愣半晌。
随后她不可置信地问道,“娘子......你说的提亲......是林知府吗?”
范姝玉漠然点点头。
阿碧眼前一黑。
谁不知那林知府是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老鳏夫,足足比娘子大了二十余岁,年龄比老爷还大上几岁。
就算林家是个书香门第那又如何,万一嫁了,娘子的青春和往后的幸福不就都毁了吗!
现在想来,回老宅和那个张先生都是小事了。
“娘子,你真的要嫁给林知府当续弦吗?”回过神,阿碧看着她的侧脸,急切问道。
见她急得眼底泛泪,范姝玉微微一笑,安慰道,“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
她将手底刚写的那页纸折起来,塞到信封里,然后递给阿碧,“你将这封信交给柳四,然后让他按照信上所说去做,告知他要尽快。”
阿碧呆呆地看着手上的信,“娘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这般薄情寡义,将我卖于他人博前程,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范姝玉冷笑道。
“可是不管怎么做,这对娘子的声誉都有影响啊。”
“可是不这么做,我就要乖乖嫁给知府当续弦,阿碧,你说这孰轻孰重......”
望着范姝玉寒光凛凛的眼神,阿碧哑然无声。
是的,不管哪一边,阿碧都不能接受......但她更不能接受娘子的终身幸福被毁在老爷手里。
“娘子,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