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天已经黑了,但路灯还没亮。在北方,天黑得早,才四点钟,就有一层看不到又真实存在的暮色翻涌而起,让人眼睛酸痛。而邵令喜欢这种黑暗,最好是再黑一些,再静一些。
寂静和黑暗,才是他最熟悉、最喜欢的地方。
窗户里灯光一闪,一辆车狂野地横跨路边停车场,豪横地怼在他店门口,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各下来一个人。
驾驶位下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副驾驶位下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两人一身制服,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上方店铺牌匾的位置,再向店门口走来。
玳瑁猫耳朵动了动,抬起头。
“有人来了。”
邵令叹了口气,按亮了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店堂,店里并没因为有了光而温暖明亮,反而更加逼仄了。架子上放得满满,都是古物。长长的阴影浓重结实,拖到架子后的墙壁上。门铃轻轻一响,刚才下车的一男一女从门口走进来。
姑娘戴着口罩,进店后很感兴趣地东张西望。男人朝他走来,向他出示证件,只一晃,便收了起来。
邵令没看清,也不想看清。男人随意地说:“工商的。你们家现在是不是还经营着?你是经营者吗?”
邵令点头。
男人又问:“你这店开多长时间了,有营业执照吗?”
邵令朝头上一指。营业执照悬挂在灯光所不及的黑暗里。男人皱眉眯眼,朝高高的营业执照看去,完全看不清,男人果断放弃,说:“看不清啊,副本有没有,副本拿出来。”
邵令拉开抽屉,拿出营业执照的副本。这次过来看的是那个姑娘。她抱着一个公文包,撩开垂在额头前的散发,仔细辨认副本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声:“铃之鼎工艺品商店……你店里主要销售的是工艺品吗?”
她有洞箫般柔和的声音。
从她说第一个字起,邵令的神色就变了。他善于自控,没有立刻打断她,也没有让她看出自己神情大变。但他的眼睛离不开姑娘的脸。她戴着口罩,只能看到她弯弯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
那双眉眼,如此相似,是不是她,是不是他在等待的人?
邵令几乎要伸出手去摘掉她的口罩。男人朝姑娘使个眼色,姑娘低头翻找文书,拔笔写字。男人敲了敲柜台,说:“这工艺品是你自己做的,还是你买的?你这个工艺品,又是怎么定价的?”
邵令沉默不语。男人终于起了疑心:“你能说话吗?”
邵令深吸一口气,说:“能。工艺品有买的,也有我自己做的。全部明码标价,能贴价签的都贴在下方,不能贴价签的都做了水晶牌放在旁边明示价格。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番话,他已经说过好几次,今天却说得格外艰难。幸而男人没听出来他的神游,瞪了他一眼,敲着架子上的一尊小铜佛,说:“这个,三千块钱?你有进货票据吗?”
邵令摇头。男人不屑地笑,问:“怎么定价的?三千块钱?”
邵令淡淡地说:“我认为它值三千,就定三千。各花入各眼,您不会觉得您认为它不值三千,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觉得它值三千了吧?”
男人没想到邵令这么振振有词,朝他上下打量,冷笑一声,说:“这么说吧,我们接到市长热线举报,说你家涉嫌传销或者诈骗。有个人,在你这买了一幅画,因为是宋朝的古画,所以花了八十八万。他儿子找专家鉴定了,啥也不是,八块钱都没人买,扔地上都没人要。他来找你,你不退钱。这事儿你清楚吗?”
邵令微微一笑,说:“谁说是宋朝的古画。”
姑娘骇然抬头。男人的眼睛亮了:“所以八十八万,是真的呗?”
邵令向左一歪身子,靠在柜台上,淡淡地说:“这位先生,我确实是卖了一副贵重的画。不过我没收他八十八万,我收的是六十八万,现金交易。童叟无欺。您也知道,工艺品没有市场价。同样的东西,在您眼里,扔地上都没人要;在他眼里,值六十八万。这很正常。”
男人嘲讽地笑了一声:“他现在怎么觉得不值六十八万了呢?”
邵令低头一笑,说:“他没有觉得不值,是别人觉得不值。他本人没有退货,而我只和买家交易。除了卖家,没有人知道古玩的真正价值。”
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点点头:“行,我们也是来看看,在安原住了这么久,还没听说安原有什么宋朝古画店。你打听过这个人,知道他心里有点事。你就整个假画,跟人家说得天花乱坠,骗他掏出六十八万。还是现金。你挺有意思啊兄弟。我们领导挺重视这事的。现在的风气你也知道。网络诈骗,非常严重。现实中的文物诈骗,也很严重。都像你这么狮子大开口,谁也不用做实业开工厂,去外地批发蔬菜多累啊?整个假画,一笔就挣六十八万不交税,那多轻松?那这么着,过几天,我带着买画的那个人来,行不行?他来,你是不是就给退了?”
邵令无可无不可地耸肩,说:“可以啊。等他来了再说。”
姑娘一直在旁边写个不停,此刻终于写完了文书,翻回第一页,递给邵令。邵令斜眼看过去,最下方签着姑娘的名字。梁小舞。她的字却不是想象中的清丽,而是近似楷体的工整。梁小舞指给他,说:“看完了吗?认可的话,在这里签字。”
邵令握着笔,一时间有点恍惚。他记不起上次写字是什么时候。他笨拙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看向梁小舞,梁小舞倒不在意他的字好看还是难看,窸窸窣窣地收起文书。
玳瑁猫趴在桌子上,头枕着交叠的前爪,不感兴趣地注视着一切。梁小舞收好东西,看见玳瑁猫,眼前一亮,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玳瑁猫的前爪。猫注视着她,没有缩手。梁小舞得寸进尺,轻抚猫的头顶,猫眯起眼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卷曲着小小的舌尖。
“真乖。”梁小舞赞叹,“它叫什么呀?”
邵令微微一怔,说:“……佳宁,叫佳宁。”
“好像一个人名。”梁小舞说,“它多大了?”
邵令咳了一下:“你几岁?”
梁小舞一怔,答道:“……23,周岁,怎么了?”
邵令眼神飘忽:“它……它比你大。”
梁小舞大吃一惊。“不可能吧!猫能活二十多年吗?”
邵令想了想,说:“佳宁大概活了快三十年吧……”
梁小舞瞪大了眼睛:“猫能活三十年?可是我看网上说二十岁的猫就算是非常老的猫了!”
邵令苦笑,朝周围比划一下:“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古董店,有老猫也不稀奇吧。”
“但是,也不会有三十岁的老猫……”
男人早就准备走了,此刻听得不耐烦,出声打断:“行了。人家的猫。愿意几岁就几岁吧。走了。回头见啊,店长。”
邵令凝视着梁小舞,而梁小舞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猫。门口的车灯重新亮起,车子像一只突然睁开眼睛的野兽。邵令望着他们呼啸而去,自言自语地说:“快要下雪了。”
玳瑁猫伸个懒腰,站起来。
“是她吗?”
猫的声音很沙哑。邵令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玳瑁猫转过脸,一双眼睛仿佛洞彻人心。“但你一直看着她。如果不是她,你会一直看着她吗?”
邵令长长叹息,呼吸沉沉,吹动了浓重的影子。满墙的黑影跟着他的呼吸一同前后地摇。
“我不知道,佳宁,她有记忆中的眼睛。”
忽然有人礼貌地轻咳。邵令和玳瑁猫一同看向声音传来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藤编箱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他头发半长不短,穿搭半潮不潮,好像从商场橱窗模特身上原封不动扒下来的。他朝邵令和玳瑁猫露齿微笑。邵令不感兴趣地转过脸,说:“怎么了?”
那人笑嘻嘻地说:“惊官了,阿黄。”
邵令道:“那又怎么了?四十三年前,他用一张假画骗了别人毕生积蓄,害得那人投河自尽。现在这张画重新出现,让他晚年不得安宁。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出了声:“这种事向来都和你有关系,阿黄,我早说过你太爱管闲事。你看吧,他这不就找公差去了,准备把这钱又要回去?他们是不会悔改的。你别总是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邵令耸耸肩:“要回去就要回去好了。画中的业力已经转到他身上。他晚年必然不得安宁。”
那人盯了邵令一会儿,笑容渐渐消失。“阿黄,我可以提前向你保证,就算你最后没等到九小姐,你也不会魂飞魄散。阴司一定会让你去当个阎王助理。我还没见过像你一样,等了这么久,仍然头脑清醒的精怪。都说物老成精,你简直是精怪中的结晶。”
邵令淡淡一笑。那人长身而起,伸了个懒腰,说:“你不能离开这里,跑腿的事,就让我这个能离开这里的小弟去做吧。我要去会会你那个梁小舞。刚才她上车就把口罩摘了,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脸。阿黄,我觉得,她就是你等的那个人。”
邵令霍然转头。那人已经不在藤编箱子附近。店里空空荡荡,似乎从有这栋房子开始,这里就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