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人
梁小舞装模作样地假笑一下，表示自己并不在乎。“高冠名呢？我想见他。”
邵令维持着下巴压着手指的姿势，抬起眼睛。“为什么想见他？”
站在光线幽暗的古董店里，面对着邵令疲倦而深冷的眼睛，梁小舞再次失去了现实感，多么离奇的事情都能相信，多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高冠名说他给了我修为，是真的吗？他说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是真的吗？我刚才在你的店里看到了蟒蛇。蟒蛇是真实存在的吗？”
邵令直直地望着柜台内侧，眉心浮现一条深而细的竖纹。
梁小舞等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邵令要彻底装死不回答的时候，邵令缓缓开口，平淡地说：“梁小舞，你知道，什么是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吗？”
他举起四根手指，依次放下。“神、仙、妖、鬼。”
梁小舞手指搭着柜台，垂下眼睛。
“邵令，你和高冠名，是人，还是你刚才说的四种之一？”
邵令没回答，但他稍微举起了第三根手指。梁小舞注视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问：“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些？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普通人。”
邵令忽然朝货架看了一眼。梁小舞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巧看到一个小女孩迅速缩回货架后面。梁小舞疑惑地“嗯”了一声，邵令忽然干咳一声，脸颊浮起淡淡的尴尬，说：“你可以装作看不到。也有像你一样的人，阴阳眼。你明白吧？”
梁小舞难以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邵令沉默不语。一个小女孩忽然欢快地尖叫出声。
“他害羞了！”
梁小舞飞快地转过身。又看到一条裙角消失在货架后。梁小舞快步追过去，小女孩的背影刚好转过货架。梁小舞绕过货架试图拦截，每次都是刚刚好看到小女孩的身影拐过货架角落。梁小舞追了两个架子，害怕起来，大声问：“你是谁？”
“别闹了。”邵令干巴巴地说。
格格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从梁小舞身后发出的。梁小舞一个急转，差点撞在货架上，连忙扶住。柜台的角落原本堆着几个纸箱，在她进门时，箱子上空空如也，此刻箱子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她扎着两个麻花辫，辫稍装饰着两朵雪花。大雪的天，她还穿着单薄的白底雪花图案裙子，白皮鞋白袜子，裸露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腿，双手抓着裙角来回地扭。看见梁小舞，她放开裙子，双手捧着脸，格格地笑出声。
梁小舞已经能断定她不是人类。她向小女孩踏出一步，犹豫地问：“谁害羞了？”
小女孩右手点着脸颊，做了个鬼脸。“邵令害羞了，邵令害羞了！”
邵令坐在原位，但他的身子似乎向下滑了十厘米，将脸藏在柜台后面，只露出一个发红的额头。
小女孩放下手，小小的身子前倾，热切地说：“姐姐。邵令一直在等你。他已经等了你一千年。你没来的时候，他每天都念叨你；你现在来了。他反倒不想让你来啦。”
梁小舞大吃一惊。“等我？一千年？这也太久了吧，为什么啊？”
小女孩上下打量她，调皮的笑容忽然消失了，整张脸仿佛带上一个面具。她像个陶瓷娃娃一样向后一靠，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们都在等人，姐姐。有的人等得时间长，有的人等的时间短，有的人根本等不到。你觉得他等你一千年等得太久，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来？”
梁小舞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句“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嘴里喃喃地说：“一千年啊……一千年前，是宋朝……？”
“别说了！”邵令忽然说，“别说了！”
梁小舞回头，邵令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整张脸都涨红了，视线躲躲闪闪，不敢和她对视，语无伦次地说：“你不明白。不是那样的。你回去。你干嘛跑出来？”
小女孩哼了一声，小嘴翘得老高。梁小舞更疑惑：“那是什么样的？”
邵令瞪了小女孩一眼，深吸一口气，不必要地拉着袖子，说：“她说的不对，我不是在等你。你是我的引路人。我等待的人，会因为你，出现在我面前。”
梁小舞半信半疑地点头。“引路人……名字不怎么样。我是引路人，因为你让我摸的那个铃铛响了？”
邵令点头。梁小舞心里浮起怪异的情愫。“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在等的人？”
她周围忽然爆发出哄堂大笑。梁小舞急忙转身。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却没有发出笑声的人影。而小女孩前仰后合，尖着声音笑得最响。梁小舞连连跺脚，怒道：“你们笑什么！笑什么！”
笑声好不容易渐渐淡去。邵令狼狈不堪地回答：“这个，肯定是知道的。我们绝不会弄错我们在等的人。”
梁小舞不太信服地看着他。“好，我明白了。那你等着好了，等她出现，你们就可以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
她话音刚落，店里的气氛隐隐变了。邵令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而小女孩的神色也变得凛然。
“她来了，邵令就会离开了。”
“借你吉言。”
小女孩和邵令同时开口。梁小舞一怔。小女孩已经双手堵住了嘴，嘿嘿一笑，滑下箱子，在双脚落地的瞬间消失不见。邵令叹了口气，说：“对。我会消失。我们等到了在等的人，就会离开。”
梁小舞还想继续问下去。但邵令的语气里，有些东西，暗示她今天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她朝货架不抱希望地看了一眼。高冠名没有出现。或许他真的把修为让给了她。
“邵令，高冠名等的人是我吗？”
邵令一怔，迟了片刻才回答：“他……他不等人。”
梁小舞噢了一声。
肚子饿得越来越难受。而且今晚听到的事已经够她消化了。她告别邵令，走到步行街上，冷风一吹，更是前胸贴后背。不远处是一家杨国福麻辣烫，梁小舞快步进去，点完麻辣烫，捏着号码牌一转身，微微一怔，店铺最角落的桌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在玩一次性筷子，正是她前夜在快车上见到的小孩。
被烟火气驱散的荒诞感又出现了。梁小舞环顾麻辣烫店，想找到前天的桑塔纳司机。但她没太注意那个人的长相。店里有四桌。一对情侣，一个三十多的短发女。一个二十多的金发男。一个五十多岁的卷发大姐。四桌坐得很远，各吃各的，哪个都不像是记忆中的司机。
小孩一抬脸，看到了她。顿时松开了一次性筷子。梁小舞端着麻辣烫走过去，坐在小孩对面，低声问：“你是鬼吗？”
小孩撇过脸，无可无不可地一耸肩。梁小舞朝筷子看了一眼，实在不敢用鬼玩过的筷子。她欠身去隔壁桌抽了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轻声说：“你怎么在这里，是跟踪我吗？”
小孩朝天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你是人民币？我干嘛跟踪你。你怎么又看见我了？”
梁小舞吹着麻辣烫，闲闲地说：“不想被人看见，怎么不消失。”
小孩无言以对，鼓起嘴，瞪着她。“姐姐，你学坏了。你前几天可不是这样。”
一口麻辣烫进去，梁小舞忽然觉得饥饿无比。她忙着吃麻辣烫，一时间顾不上和他说话。小孩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地看，好像口水都要掉下来。梁小舞百忙之中含含糊糊地问：“你也吃吗？”
小孩一怔，不自在地低下头。
干掉大半碗麻辣烫，梁小舞总算活过来，见到小孩神色有异，问：“怎么了。你没钱？”
小孩低声说：“姐姐，鬼魂是不能吃东西的。”
梁小舞恍然，又疑惑。“可是你看上去很想吃——”
“你要祭祀我。”小孩低声说，“你要说我的名字，说，让我来吃东西。我才能吃。从来没有人祭祀过我。我也没吃过东西。”
梁小舞表情微妙地扭曲了。她刚想把吃剩的麻辣烫碗向前一推，立刻停住。祭祀是一回事。被祭祀的对象坐在她前面，直勾勾地看着她，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想吃什么，一起去选吧。”
小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片刻后，飞快地跳下椅子。梁小舞跟着他走到麻辣烫柜前，小孩每样都选了一份，结账时选了微辣，梁小舞帮他改成了清汤，自言自语地解释：“我要清汤，因为微辣太辣了。一会儿放辣椒，就有一些味道。”
店员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拿过麻辣烫，扔给梁小舞一个清汤的号码。小孩闪现在汤锅边，低头向汤锅里看。梁小舞强忍着内心的不自在，瞧着冷饮柜，大声地自言自语：“喝点什么呢？吃麻辣烫总要喝点饮料吧？”
“可乐！”
小孩出现在冷饮柜旁边，手穿过玻璃，抓住了一瓶可乐。梁小舞用尽毕生演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冷饮柜，取出一瓶可乐，连做好的麻辣烫一起，端回角落的桌子，放在小孩原本坐着的地方，想了想，又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撂在碗上方。
“你叫什么？”
小孩端坐在麻辣烫碗前，露出缺了门牙的喜悦笑容。
“我没名字。姐姐。”
梁小舞挑高了眉毛。小孩急忙说：“他们提到我，都叫我‘你的崽子’。”
“……”
梁小舞一时无言以对，“那好吧。嗯……你的崽子，来吃饭吧。这是你想吃的麻辣烫，想喝的可乐。来尝尝看吧。”
小孩咧嘴笑着，凑到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眯起眼睛，又拿过可乐瓶放在鼻子下深深呼吸。
他看上去十分幸福，发梢和手指尖都发出了淡淡的光亮。梁小舞不由得好奇：“你就这样吃东西吗？”
小孩维持着眯起眼睛的神态，用力点了点头。
“超级好吃，姐姐。超级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