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外面雨还在下,沈曦半夜惊眠,听见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
这场雨对她而言是灾难,自从三年前那场中秋宴后,每逢雨天,便她只能躺下,不能行动。
脊髓里深刻的痛感强烈地证明它的存在,又在不断试探她的底线。很多时候,她情愿使自己骨肉分离。
但是不能,她不是扁鹊,没法剥开自己的血肉,取出一节节骸骨,看一看它们是不是黑的彻底。
所以她只能忍耐,等着风雨悄悄离开。
像三年前中秋佳节的夜晚。
那晚,谁也救不了她,因为是她的愚蠢害了她。
陛下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但是认同她身为百姓使用御前告状的权利。
她初窥圣心,便已输得彻底。
戏文里有写,那些哭哭啼啼告御状的女子来到御前,首先就要上刀山下火海。
只有证明了自己的信念坚定,冤屈属实后,她们的案件才有机会被重新受理。
天下冤案千千万万种,人人都来申冤,人人都有自己的天理。
所以本朝定下规矩,凡越级上报者,刑杖五十。
她们真傻,包括她。
她想,她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若可证沈家清白,草民一人死不足惜。”
所以她真该死啊,应该在当时,中秋宴前,第一次入狱的时候没有痛苦的死去。
她在求山中的老虎去救一只猫,又忽略了老虎嘴角的猫毛。
还有那一地的狼藉。
“没必要。”
有人告诉她。
“你从小当作男儿长大,再以男儿身死去,没什么不好。”
是谁?是谁说的?
她想起来了,是陆行。
沈曦被打的半死不活后,就被人送回了北镇抚司。
旁人禁行之地,她已经来了第二次,牢房布局大体如前。
原本就是锦衣卫的案子,如今绕了个圈,兜兜转转连主审人也没变。
这已经证明了陛下的态度。
陆少知走流程看望她,第一句话不是审问。
“如意公主向陛下请求,行刑时全衣冠。”
陛下行伍出身,连带如今的朝廷也是重武轻文。
二十年前有大臣忤逆,当今圣上命人扒了裤子,当庭杖责。
文人重颜,那位被人抬回家后,竟然羞愤而死。
元晓请求全衣行刑,是在遵守诺言,保全沈家大公子的名字。
沈曦想问他,“怎么,现在该当公主的狗了。”
但此刻她的四肢好似残缺,连看他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锦衣卫只忠于陛下。”
陆少知如有所感,他蹲下来,掀起她衣摆的一角。
沈曦下意识的一躲。
衣服牵扯着皮肉,看着是血淋淋的疼。
“你昏迷的时候也是我替你上的药,”他说,“伤口不处理好,会流脓会腐烂。北镇抚司接纳了许多身体散发恶臭味的犯人,如果你不怕,可以去看。”
药膏是冰凉的,与之相反,血肉狰狞之处是火辣辣的疼。一重冰,一重火,在某刻催化成一种奇怪的痒,三种独特的感受合在一起,冲击着她的颅顶。
“别动,我可不想碰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如果躺下的是男人,是他的兄弟,如果乱动,他一定会给他们一脚,或者拍一下他们裸露的表层以视惩戒。
但沈曦是个女的,一切多余的动作都变得暧昧,或者说趁人之危。他只能给予口头上的惩戒,扬起的手掌自高处落下,寻找到一个不那么“趁人之危”的距离。
上药的位置很特殊,饶是陆少知,此时也生出些许的难堪。他尽量把目光投递别处,好似掩耳盗铃。
他看向沈曦,看她的眼睛。
很漂亮的一双眼镜,浅色的瞳孔,从前像初春的溪水,但经历两次牢狱之灾后,它浮出丝丝死气。
“陛下不知道你是男是女,”他说,“所以这几天如果你不想伤口溃烂的话,让第二个人进来的话,只能有求于我。”
好像也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的嘴唇上下张合,声音很低,只有凑近了,他才能听见。
她在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锦衣卫只忠于陛下,他为什么欺上瞒下,做一件对他来说全无好处的事情。
不,是对他有好处的。
但是他不能说。
“你从小当作男儿长大,再以男儿身死去,没什么不好。”
好似宣判了她的死刑。
沈曦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包括性命。
“你不用替我保守秘密。”
左右当她死后,她的秘密将无所遁形。
她的声音像是残缺的乐器,喉咙干裂如同置身沙漠。
陆少知用手指蘸水,涂在她的唇上,救了她的性命。
早些时候,如意公主来到北镇抚司,点明要见沈曦。
北镇抚司向来是法外之地,上上下下唯听命于当今圣上,小小的诏狱不容外人探视。
哪怕是元晓,也不被允许出入诏狱。
但没人敢得罪元晓,他们都是正经的官员,日常的开销花费不是来自陛下私库,就是由户部拨款。
“崇明不肯见我?你说的话,本宫可不信。”
元晓身居上位,一闻茶香,便知这茶是陈茶,品相也不是上乘。
她又将茶盏放下。
“公主何必为难北镇抚司,即便锦衣卫说了谎,诏狱也不是殿下该去的地方。”
陆少知环顾四周,示意她看向几个点位。
无诏擅夺者,可杀。
但可杀和能杀还是有区别的。
“陆大人在威胁本宫?”元晓眯了眯眼,“可是向来只有本宫威胁别人的份。”
陆少知颔首,让出一步,只看她敢不敢去。
元晓不敢,一旦如他所愿闯了诏狱,先不说她失了先理,会被锦衣卫名正言顺地赶出去,就连在陛下那,她也不能交待。
她的态度软和下来。
“陆大人通融通融,待你将我家哥哥提审出来,我只同她说句话就好。”
元晓不可能不知道沈曦的性别,她的语气如此这般……
陆少知感到一阵恶寒。
“殿下对锦衣卫不熟悉,要知道我们的审讯一般是在诏狱。”
“本宫知道的可不少,”她说,“要不要打个赌,今天本宫必定可以见到心上人。”
陆少知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轻轻抿茶,作解渴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段时间里,等待也有了实质。杯盏上漂浮的茶叶打着旋,手指一点一点敲击着茶案,他将目光转向元晓,数着她头上有几颗发钿。
这是少有的放松时刻,陆少知忍不住思考起来。
她来诏狱有什么目的?
见沈曦?不,不是,至少她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情谊。
她又有什么后手?
皇后?陛下?
陆少知惊觉他对这位公主殿下知之甚少,安插在公主府的人因为沈曦的操作,已经陆陆续续撤回来。新的暗探立身不稳,恐遭怀疑。
北镇抚司外一阵异动,陆少知出去时只见一快马奔来。
马上的是纪凌,那匹骏马金身银鬃,足踏祥云,双目炯炯有神,是一匹横跃数峰的天马,也是安南王赠予儿子的生辰礼物。
纪凌下了马,大步走向陆少知,揽着他往里走。
“猜猜看我从哪回来的。”
“皇宫?”
陆少知翻了个白眼。
“你小子真神,这都能猜到。”
这不是陆少知瞎猜的,安南王送来的东西,需得先交由陛下过目。
四下无人时,纪凌揽肩,低声道:
“陛下口谕,要你偷偷把沈曦带进宫。”
“进宫?陛下要见她?为什么?”
“不知道。”
四周寂静无声,纪凌转身看见一人得意洋洋。
“陆大人,看来是本宫羸了。”她说,“怎么样,愿赌服输?”
沈曦已是死罪,陛下这个时候要求见她一面,只可能是减轻处罚。
这会与如意公主有关吗?
陆少知想,不可能,一个不熟悉且只以金钱利益为钮带的孙女不值得陛下为此改变心意。
那么关键只在诏狱里的那人身上。
“本公主不是不知恩图报的小人,今日陆大人助我,明日公主府也会助陆家,此之谓互利互惠。”
陆少知思索片刻,询问纪凌:“陛下可曾说何时去觐。”
天色不早,今日虽然可以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进去,但不能保证他们夜夙何处。陛下既令暗访,自然希望他们的动静小些。
“午时至便可。”
午时已过,纪绫说的定然不是今日。
纪凌不知他们的赌约,他一开口自然说的是实话。
陆少知闻言挑眉,朝元晓作出“请”的动作。
“好吧,是本宫输了。”元晓叹口气,又道,“空手而归实在丢脸,来这一躺,陆大人总该尽一尽地主之仪吧?”
“公主想知道什么?”他问。
“都说本宫府上侍君触怒陛下,但当夜发生什么,本公主一概不知。陆大人可否替本宫解惑?”
如意公主消息灵通,可那一夜只有他和沈曦近在陛下身侧。要说她是来打探消息,也确实合乎常理。
但不知怎的,陆少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眼前人对沈曦,似乎……并不友善。
他低眸沉思,看来今晚,趁进宫之前,是该去探望一下那位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