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像酒店开张前的大采办,北镇抚司这几日陆陆续续秘密抓来一大批罪人。
人是纪凌抓的,他指挥着诏狱的进进出出。这一幕落到陆少知眼中,他皱紧眉头。
“沈曦呢?这次出任务她怎么不在?”
“喊她作甚?”纪凌奇怪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只能在后面出出主意。”
“把沈曦叫过来。”陆少知听罢面色不虞,立即向下吩咐道。
“接下来都是一些不需要动脑子的活,兄弟们早就轻车熟路。”纪凌不知道看没看出陆少知的怒气,在老虎屁股上拔毛,“没必要把她喊来吧?”
“你以为我是想重用她?”陆少知淡淡地瞥了纪凌一眼,甩开他,“北镇抚司不留不敢进诏狱的锦衣卫。”
沈曦原本在队伍的末尾,因为距离太远,被陆少知破例提拔到前列。
一路上,沈曦紧闭双眼,耳边回荡着尸骨的哀嚎。
忽然,陆少知在其中一个牢房前停下,沈曦一时不慎,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诏狱不是什么明亮舒适的地方,相反,皮与血混在一起,惨叫声下隐约有锦衣卫亢奋的鞭挞声。
陆少知开了门,把灯盏移交给沈曦,命她上前看得更清楚一些。
蒋大脸上青与紫的斑驳,下颚脱落,显然他刚刚遭遇了一波毒打。
“军中人?果然硬骨头。”
陆少知摆弄起他的下颚,好心替他合上。但他毕竟不是专业的正骨大夫,只能期望患者有宽容大度之心,体谅治疗过程中带来的额外痛苦。
伴随着陆少知的每一次动作,几乎同一时间,他发出痛苦的哀嚎。
如此反反复复几次,治疗初具成效,
“陆行!你这个爹生娘不养的狗杂种,你爹是个窝囊废,哪能生出你这么个狗玩意。你娘当初睡畜生窝才生下你这么个畜生东西。当娘的是个娼妇,做儿子的也靠着娼妇手段卖床上功夫上位……”
腥臭的津液淌进陆少知的手掌,相较于蒋大的谩骂,陆少知更担心这双手还能不能洗干净。
诏狱没有太好的条件,陆少知只能忍着恶心用棉布擦去口水。用剩的东西也没浪费,糊在他的脸上替他搽了恶心的口水,又往青紫的地方用力按去。
“啧,还是武人骂人好听,之前文官骂人反反复复只会那几句,还是你厉害。”陆少知由衷的赞美道。
灯光矮了一寸,陆少知注意到影子的波动。他用手指裹着棉布,沿着喉管往下。眼见着对方头部充血,好似膨胀一圈。
“真没用。”
也不知是在说谁。
“文人喜欢风雅一点的,比如弹琵琶,又比如勾肠……”
陆少知弃了手帕,用鞭子划过他的琵琶骨,由此不疲,一路往下。
“但是你是武将,用不着这些好东西。蒋大人自己做过饭吗?起锅烧油前要处理好食材,用钢丝刷,或者用刀削成肉丝状。尤其要注意不要留骨头,还有牙齿……”
听着陆少知每一句话,身下的人双腿见止不住地颤抖,好似终于忍不住了,泉眼迸发一涓细流。
“啪”的一声,灯盏落在地上,暗室失去了唯一的光源。
沈曦胃里上下翻涌,本能驱使她不顾后果闯出去。一出诏狱,她再也忍不住,蹲在角落里吐出酸液。
有人想要追上去,但镇抚使的一个眼神,便使他止住步伐。
“给你。”
纪凌追出来,递给她一张手绢。
许是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他安慰道:“第一次都这样,别看陆少知嘴上厉害,但实际上他说的那些根本用不着他就招了。”
纪凌说的也不全对,锦衣卫有上百种刑罚,藏在前人的哀嚎中。
“他是谁?”
沈曦扶着墙,只说了三个字,又是一阵反胃。
“小罗喽,永昌侯义子的准义子,这次行动的小头目。”纪凌惊讶于她第一次观刑,大脑还能思考。看来她的接受程度比他想的还要好些。
他看见沈曦走路也踉踉跄跄,起了恻隐之心,不禁喊住她:“你可以先回去,陆少知不会为难——”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沈曦转头看向他时,目光凶狠。
纪凌如有所感,同样顺着她的视线往回看。
陆少知不知何时出现,抱胸好整以暇地听着。
“你可以回去,”陆少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我敢保证,这将是你唯一一次进诏狱的机会。”
陆少知的话看似给了她两个选择,实则结果只有一个。
想想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是为了沈家,为了翻案!
当初中秋家宴,她不顾生死拦下陛下,便是为了这个。
沈曦趔趔趄趄地扶墙站起来,纪凌想去扶她,被她一掌拍开。
“沈崇明,你很幸运,还有的选。”
他把鞭子放在她手上,又帮她合紧拳头。
他说:“去吧,只要你存着复仇的心,手上不可能不会沾上鲜血。”
杀人与她而言,不过早晚,何况此刻,锦衣卫有千万种手段保全犯人性命。
他替她挑选的第一个人是个有罪之人,作为练手的作品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几乎同一时间,鞭子被她扔在地上,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的安排。
“我不会把那些曾施加在我身上的刑罚,由我之手传递给下一个人。”她说。
“由你之手?”陆少知嘲弄着,步步紧逼,“你在害怕什么?分明抱有必死之心,却不敢做那个执掌杀伐的人。你们这样的人说到底……就是虚伪,一辈子只能是弱者。”
纪凌夹在中间,一方是沈润的兄长,另一方是陆少知的私心。他看得明白,又不能插手。
忽然,从里面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声音。
“沈大人,纪太保,里面的人不好了!”
小柳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两个人对视一眼,意识到不妙,纷纷弃了沈曦。
诏狱里的人形似似恶鬼,浑身抽搐。关在牢房里的人以头抢地间,脑袋瞬间就搭拉下来,有的四肢僵直地挺着,躯干大幅度的抽动。
蒋大的整个脸上都是暴起的青筋,原本用来捆绑的麻绳被他挣脱开,换成了铁链。
陆少知走上前掰开他的眼睛,像蛇一样凸起的眼珠。嘴里的上下牙齿死死的上下紧咬着,不受控制地流出白色的泡沫。
“去查今天的伙食!”陆少知第一时间做出安排,“镇抚司此刻起不准一个人出去。”
“不是毒药。”沈曦跟在他们身后,看见了诏狱的惨状,他们拼尽全力,试图从空气中嗅出什么。
“寒食散……不,乌香的成瘾性远高于五石散。”
沈曦不知道乌香,但她了解前者。
她拍拍蒋大的脸,试图使他保留清明。
“交易地点在哪里?”
蒋大的清明转瞬即逝,他的眼睛变得混浊,朝她扑过来。
“烟,我要烟,给我!”
但他忘记了铁链的束缚,或许根本不需要这些。此刻他没有武人的风度,四肢的绵软无力,他的挣扎没起一点波浪。
“去取吧!”
北镇抚司只有缴来的烟草,有了陆少知的命令,底下的人才敢去动。
但是只有烟草是不行的。
沈曦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工位上有一个新打的烟杆。
“户部报销的,原本要送给永昌侯。”
眼见众人的目光落在来人手中水晶做的烟杆,又在烟管和她之间相互打量,沈曦不得不像他们解释。
“胡说,户部哪会报销这种东西。”
纪凌第一个反驳,但眼下不是计较这种东西的时候。
随着香味的弥散,关在监牢里的人变得狂躁。隔着一层层栏栅,他们伸出手,抓住缥缈的烟雾。
陆少知护着口鼻,看见他似狗般追随着烟味,如痴如醉。
水晶导热,蒋大嘴角被燎起了水泡,尤呈癫狂状 ,对此物爱不释手。
从诏狱出来,陆少知厄令众人此事严禁外传。
“这分明是好事,有了这个东西,诏狱的真话谎话,一试便知。”
纪凌不明所以,刑罚不惧的武士败于烟草。在他看来,这次的审讯无比轻松。
陆少知突然进宫,他平时的玩伴大多脑子不行,于是他只能找到沈曦商量。
“这种东西现在在军中流行。”
沈曦提点他。
这样一说纪凌立刻明白了,安南王便是手握军权的人之一。倘若诏狱的那群人是他父亲手下的士兵,恐怕不用敌人出手,安南王第一个把他们砍了。
忽然,他想到那个烟杆的原本用途是赐给永昌侯。所以按照原计划,此时满嘴起泡的应该是……
果然,陛下也不喜这种东西。
连陆少知都能猜中陛下的态度,沈曦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思绪飘到宫中,但问题的关键还是怎么禁烟。
首先,乌香只在小范围内流行,如果安排官兵大张旗鼓地宣扬禁烟,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再次,这种东西源于军队,又在文人间扬名,恰恰握住朝廷文武后生的两大命脉。
如果说御赐烟杆是怀柔,但此时陆少知进宫若能陈明利害,陛下说不定会改变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