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团团儿~”严克哑着嗓子喊,仿佛是在用声音啄她这个人的魂儿。
李凌冰说:“你再这么叫,我就咬舌头了!”
严克说:“许别人叫,不许我叫?”
一抹靛蓝的光影“唰”地从空中掠进来,蹲在鼓楼墙上,缓缓站起身,额发挡着他的面容,手放上刀柄,轻声唤了一声:“主子。”
李凌冰没看谢忱,“谢嘉禾,随便这条小狗崽子疯!他是嫌自己折寿不够多,还想造孽!”
“我说了我没有!”严克急了,僵直脖子,一手垫着李凌冰的后脑勺,一手却无处安放,用手指搓后腰衣袍。
谢忱跳下来,跨前一步,又唤了声:“主子。”
李凌冰用后脑勺揉搓严克滚烫的掌心,“男女之事,她知,你知,我不知。好了,本公主没心情管你的风流债。给老娘滚下来!”
严克的手指插过她光滑柔顺的发,浅浅贴在她的头皮,他稍动一下,就能触碰到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他要怎么解释她才能信?这种私密之事,还有信物为证,当真是百口莫辩!
他恨不得生出利爪,剖开那颗心给她看。
李凌冰看他急得蒸出汗,头上的呆毛竖起来,被风一吹,无力耷拉下来——像一对小狗耳朵。
李凌冰笑得肚痛,身子软,泪花闪闪,这泪里有几分涩,有几分乐,她也分辨不出,“小狗崽子,你真是太好骗了!”
严克滞住,知道自己着了她的道!
他第一反应是气,之后,一股子欣喜从心底钻出来,撑开他的腔,沸起他的血,燃起他的希望。
她是信他的!
她玉润珠圆的鼻尖上沾了点灰,他想给她捻掉,但一只手被她枕着,一只手不敢动弹,他努力过,还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谢忱的目光越垂越低,更大声唤了一句:“主子!”
李凌冰看着那双黑如墨、亮如星的眸子,“谢嘉禾,没关系。”
严克道:“小子,听清楚了没有,你家主子让你一边站着,看着!”他的头又低一寸,喉珠子滚一滚,“你怕吗?”
李凌冰说:“我怕。”
严克问:“怕什么?”
李凌冰道:“我怕少年人不懂节制,一味追求自由,不会压制本性,忘了礼教纲常!”
严克说:“少年已死。”
“我送你一句话。”李凌冰顿了顿,“慧极必伤,下一句,你来接。”
严克皱眉,“我不说。”
李凌冰轻吐出来:“情深不寿。”
严克没有应她。
李凌冰又道:“我向神明祈愿,以道心为证,我对你——”她嗓子哑了,终是没能说出口。
严克道:“说下去。”
李凌冰道:“我对你——”她叹了口气,没能把握那一刹的勇气,转而说,“我很怕你,很怕很怕你。”
“为什么?”
李凌冰说:“我曾以为这世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情是真的。可你害我没有弟弟。”
严克问:“我何时?”
“在梦里。”
严克觉得自己是冤大头,“你竟然为了我从没做过的事怪我!我说过了,不会再让你做噩梦。”
李凌冰鼻子酸酸的,拼命忍住才没哭出来,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哪里想到她的双眼早就憋得通红,像是一只兔子。
李凌冰说:“可我怕,我怕重来一次,又是那样的结果。”
严克一声急过一声,“梦是假的!是假的!”
她这一世最怕什么?
受困于情,悲念过往,畏惧将来,缩手缩脚,对某桩事望而却步。
严克受不住她这样,从她身上爬起来,从腰上取下刀,把刀柄那头递给她,“扶着它,起来吧。”
李凌冰被拉起来,低头,横起手臂,装模作样弹弹自己袖子上的灰。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李凌冰本想不辞而别,走出一段,又折回来。严克背朝鼓楼外站着,双手叠在腰后,手指缓缓摩挲着。
李凌冰喊:“严止厌。”
严克转过身,“在。”
李凌冰在他黑眸注视下,横出一臂,用手缓缓撩开袖子。他先看到虎口一排牙印,然后看到一截白如玉的手臂,最后素白袖子落在一只镶满宝石金光灿灿的臂钏上。
李凌冰取下臂钏,丢给严克,“鞑靼阿姆河宝藏里的狮鹫头金臂钏,天下只此一只。”
严克黑眸闪闪,“送给我?”
李凌冰道:“我是给妹妹的,谢她帮了我一个大忙。”
“什么忙?”
“不告诉你,”李凌冰回忆那草木靶子圣人,沉了口气,“是秘密。”
“这东西是鞑靼王子进京后,在酒桌上输掉的吧。”
“你见过他?” 李凌冰显得吃惊。
果然,京里的大事都瞒不住他严止厌。
战场上未见,酒席上见的。
他想,岂止是见过,还斗过酒,差点在酒后,趁酒疯活剐了他!
严克掂了掂金臂钏,“你这样,可养不起。”
李凌哼一声,“我姓李,是这两京一十三省的最尊贵的公主,你们严家人烧的香火是进不到我肚子里的。”
李凌冰丢下这句话,猫儿尾巴一摆,溜出了鼓楼。
李凌冰一路坐车回宫,失了狐毛大氅,她觉得冷,一回宫就命小霜准备热水、浴桶,她要泡个热水澡。
李凌冰把身子泡进冒白烟的水中,湿发像蜘蛛脚一样散开,她闪着一双亮眼睛,去瞧放在远处桌案上用油纸包的东西——那是严克派人送的。
小霜抬眸,望一眼,“殿下,要打开给您看吗?”
李凌冰干脆利落道:“不看!”她把头埋进水里,又冒出来,双手扒着浴桶,“拿来!”
小霜把油纸包捧到浴盆旁。
李凌冰伸出手臂,水珠自她手指滴到油纸上,缩回手,“你来打开。”
小霜有条不紊地打开油纸。
一匹大红香云纱被捧到李凌冰的眼皮子底下。
人们口口相传,一两黄金一两纱。
当兵的没有多少饷粮,他这一匹红纱,想必存得辛苦。
她很爱很爱红,也很怕很怕红,谁让她上一辈子,饮鸩自尽之时,穿的是红裙呐。
新娘子也穿红。
严克那时未能说出的话是什么,她明白了。
李凌冰琥珀色的眸子盯着那匹红纱,背过身子,趴在浴桶上,“把这东西退回去。”
小霜屈膝,“是。”她把香云纱复又搁到桌案上,上前,将软帕沾湿,仔细小心地给李凌冰擦背。
李凌冰从浴盆里跨出来,水顺着她的小腿濡湿细绒毯,她的身体被送上来的纱衣裹住,她面对大铜镜,一寸寸打量少女凹凸有致的身形。
李凌冰本已上榻,听到去而复返的小霜的脚步声,立刻爬起来,披上一件薄衣,趿鞋走出帷帐,目光一放,看到小霜的手空了。
她的心也有点空。
李凌冰问:“他说什么了吗?”
小霜回答:“没有。”
窗格里飘来打更声,子时了。
李凌冰缓缓放下帷帐,身子钻进去,却没有上榻,只呆呆站着。
小霜跪到她身边,“殿下,奴婢有一件事,按理不该奴婢说,但奴婢觉得此事体大,还是该让殿下知道。”
李凌冰问:“什么事?”
小霜说:“圣人要给严四公子封侯。”
挺好,弟弟懂得对小狗崽子施恩了!
小霜继续说:“封了定州侯。”
“定州?”李凌冰认真回忆这是个什么地方,大概是因为太过偏远,她记不起来,只隐隐觉得耳朵里曾刮进过这个词。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她记住了定州这个地方?
算了,想不起来,看来不是重要之地。
弟弟没封错,此时此刻,不能给严克太多的力量。
小霜还是跪着不肯起来。
李凌冰再品“定州”二字。
突然,她又大又圆的眸子撑大,瞳孔闪出光亮,“去,去取中州堪舆图来。”
小霜直接从怀里掏出堪舆图,奉于头顶。
“掌灯!”李凌冰抢过堪舆图,在手掌上展开。
小霜快步移动膝盖,摸到一盏灯,一手捧灯盏,一手护着火苗,将一束光亮照在堪舆图上。
李凌冰反复确认了三遍,冷下心来。
难怪小霜头一次僭越,大着胆子在她面前染指圣人与严克的事。她比弟弟聪明,看出来,这定州侯受封是他人的离间之计!
有人要剪断连接李淮与严克之间那根细丝线——让他们离心!
这人是谁?
除了光王李宜还有谁!
“谢嘉禾!我要你的刀!”李凌冰朝头顶喊。
谢忱本躺在梁上睡觉,突然听到主子喊他,一个鲤鱼翻身,利落跳到地上,单膝跪地,捧障刀时隐于头顶心。
李凌冰直接拔刃,刀尖擦着地,迸出火星子,穿梭在宫城。
众宫人乱作一团,又没人敢拦,一个个匍匐在地,大声喊:“公主殿下!”
你看,这帮势利眼,先圣人死透了,才没人再唤她太真子。
正好,她从无道心!
李凌冰来到李淮寝宫前,殿内灯火通明,李淮显然还没睡。
禁军把气势汹汹的李凌冰拦了下来,将一柄柄兵器横举,形成一个真刀实枪的盾阵。
李凌冰举起刀,左砍一刀,右砍一刀,直接破了他们纸糊的把戏。
禁军高呼:“公主殿下,面圣不可带兵器啊!”
呼喊声惊动了殿内的太监。
内侍冯宝来启门,一见手持短刀的李凌冰,直接矮身向后退。
李凌冰直入圣人寝宫。
李淮正被雪花片一样的奏折压得连背也抬不起来,刚想小歇一下,才抬头,想呷口茶,目光一放开,就看到一柄刀朝着他的头顶飞来,得亏他一缩脖子,跌坐到地上,才没被那刀伤到。
“哐”的一声,刀直直插入龙椅。
李淮叉开双腿,扭动一下胖身子,哭天喊地:“姐姐,你干什么,我又哪里得罪你了?”